《浮世戀曲》:香港的故事,為甚麼這麼難說?

近年香港電影積極回應新近的政治氣氛與社會議題。事實上,過去如面臨九七大限,香港電影也成為一扇寬亮的窗戶,折射浮躁不安的時代,並開啟更遼闊的思考。陳耀成的《浮世戀曲》在1992年推出,正值人心惶惶之時,電影沒有意圖交出任何清晰的答案或出路:它將各種複雜的政經結構、東西方的凝視觀點,以至香港的歷史脈絡置於散文式的敘事結構,並以情愛與家庭關係幽微展示。電影所呈現的香港不止一種切面,而是通過交錯的聲音與視點來重新探勘香港,形成豐富的影像文本。如香港已故作家也斯的名言:「香港的故事,為甚麼這麼難說? 」《浮世戀曲》攤陳了萬花筒般的香港,每瓣碎片能湊合出新的圖景,言說不一樣的面貌。這,正是香港故事的難言之處。

賽馬會ifva Everywhere 人民影院繼數月前在戶外放映陳果的《細路祥》,這次將於下周放映《浮世戀曲》,依舊以獨立影像探索香港的斑駁歷史,並在集體的城市空間接通當下,思考香港何去何從。

 

一封給香港的信

《浮世戀曲》的多重視點從一封給香港的信展開。1990年,瑞典影星Liv Ullmann寫了一封公開信給香港,批評其時英殖民政府強行遣返越南難民之舉。電影中的雜誌女編輯敏珍(陳令智飾演)回信反駁,直道Liv Ullmann對香港過於簡易的批評,並不了解香港人。電影的英文片名《To Liv(e)》正是語帶雙關──既是給Liv Ullmann的信,也叩問:香港人在浮浮現世應立足何處。有趣的是,片名的語意雙關也在電影裡有所連結。個人情感與政治角力,無所衝突,且在電影裡緊緊結合。

影片環繞兩段愛情關係──敏珍與藝術家男友John(馮建中飾演);敏珍的弟弟佳俊(黃耀明飾演)與失婚的文嫻(顧美華飾演)的姊弟戀;還有他們居於圍村的父母。佳俊與文嫻準備移民澳洲,因為九七,也因為佳俊父母反對二人相戀。敏珍與John則選擇留下,但父母亦無法接受二人的同居關係。

電影一邊穿梭於政治討論,一邊遊旋在情感糾葛。離開或留下,成了無法避免的艱難選擇。電影將政治議題通過家庭倫理來突顯衝突,正好將個人結合家庭與國族,並提供了異質的眼光來凝看、審視。佳俊與文嫻的愛情關係不容於傳統家庭,文嫻象徵的陰柔女性,既嘗試衝破傳統的愛情框限,又留戀自身的根,堅持將母親留下作嫁妝的衣廂帶到澳洲。佳俊父母則代表東方的、傳統價值觀,渴望子女符合其設想地傳宗接代。敏珍與John代表的是中產、知性的身份,對情感與家庭關係抱持現代、開放的態度,敏珍亦一直居中調停家庭內的紛爭。家庭暗湧因面臨九七而加劇,倫理關係亦受衝擊、考驗。電影後段,他們不得不坦露意願,引發衝突;爭執正是於圍村內發生,與電影城市空間顯得格格不入。

顯然,傳統的陰影壓頂不散,九七不純然是引發當下的個人情感與抉擇難題,而是與家庭,甚或國族等無法脫離。「個人-家庭-國族」,如此交錯的複合關係也在不少關於九七的電影內展示,好像羅卓瑤的《我愛太空人》(1988)、《秋月》(1992)及《浮生》(1996)等,暗合個人與家庭面對國族身份上的拉扯與矛盾。

電影另一方面對應的,則是西方的凝視。九七時空,讓香港由一個細小的殖民地,頓時變得在全球語境下的熾熱話題。Liv Ullmann對香港的公開信看來是人道的主張,事實上仍是高舉以西方為主體的聲音,延續地緣政治的力量。香港在冷戰時空下處於左右之爭的局面,甚或在討論香港的前途問題時,「香港」也沒有言說的位置。《浮世戀曲》從Liv Ullmann給香港的信來開展,以此思考香港長久所無法擺脫的西方凝視。正如片中敏珍的朋友憶及六四事件時身處北京,不獲英國領事館的協助,才洞悉,香港,不過是英國的客體。九七來臨,香港人懼怕中共,嚮往英殖宗主國;但陳耀成在電影裡給予香港人一記棒喝:英殖並非我們的出路。

 

散文電影的美學

有評論提出《浮世戀曲》呼應了法國新浪潮導演高達在1972年拍攝的《Letter to Jane: An Investigation About a Still》。當時正值越戰,珍芳達親赴越南河內慰問越南兒童。高達在電影裡審視一幅珍芳達在越南的照片,並藉此思索西方與越南、知名人士與平民、攝與被攝各種糾結的權力關係。在《浮世戀曲》,電影另一出現的真實人物杜葉錫恩正是與Liv Ullmann可堪對照。電影通過敏珍父母帶出杜葉錫恩(她的照片甚至出現在家裡)。同是從西方而來,杜葉錫恩從五十年代起居於香港,參與社會運動,長久以來為基層居民爭取權益。電影後段,她一邊朗讀自傳,影像除除從敏珍的視點轉換至有關香港的歷史片段:慕光學校建立、木屋區大火、艇戶等,杜葉錫恩的身影交疊於香港起伏的歷史。敏珍隨後問她,你仍然相信神嗎?她只道:我與歷史有約、與1997有約,也是與鄧小平的約會。我們大概能從中猜度她對回歸中國的立場與期許,也自是更明白香港位處西方與中國等角力場裡的複雜位置,難以站在單一的視點。若說Liv Ullmann只對香港投以陌生的凝視,杜葉錫恩則是對臨近回歸的殖民政府理解通達後,對另一方權力(過份)樂觀,後來發展至親中立場又是另一故事。

香港的複雜肌理,難以直道,因而難說。《浮世戀曲》難能可貴的,是大膽地以獨特的影像美學方式來書寫,不欲以簡便的答案來遮蔽斑駁之貌。美學即立場,電影選擇了散文性(essayistic)的表達取代固有的形式,尤像一場影像的政治姿態。甚麼是散文性(部分翻譯成「論文」)?簡論之便是以散文/論文方法來拍攝電影,亦有大量散文電影以個人私密的視點出發。因此散文電影常以個人獨白貫穿,以及大量拼貼影像以聚合不同影音下的觀點。《浮世戀曲》雖不全然是一部「散文電影」,它嘗試以「完整」敘事(也略顯「肥皂」)來開展,但同時游走在各種實驗形式。除了剛言及杜葉錫恩亦虛亦實的段落,領着我們穿梭一段被遺忘的歷史時空;敏珍回信給Liv Ullmann的段落穿梭電影裡,也同以越南難民抵港、六四港人上街及戴卓爾夫人與中方談判等片段交錯展現。香港的歷史在敏珍的書寫及喃喃細語間被重新閱讀與理解;歷史事件也不再單一,換以互通、相連的方式呈現,重新成為「我們」的歷史,尋覓主體也變得可能。

我們言說的香港是怎樣的香港?我們陳耀成持續地自省與拷問,在異質的視點間游移,讓觀者也躬身自問其身份之難。最後不得不提的是電影與卡爾維諾的小說《看不見的城市》的互文處理。當我們仍孜孜不倦地尋找恰當的「香港故事」,John(馮建中飾演)在電影裡念着《看不見的城市》裡無所得知虛實的城市想像,鏡頭一直橫移,映照的是日常的香港夜景。究竟這說的是眼下「真實」的香港,還是想像?還是香港,永遠無法企及,只能通過我們的生活來不斷被構建?

 

賽馬會ifva Everywhere ──人民影院《浮世戀曲》

日期:2018年5月12日(六)
時間:晚上7時30分
地點:中環愛丁堡廣場
費用:免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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