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垃圾山的人──《垃圾圍城》與《塑料王國》的「廢品生活」

「平日裡視而不見的拾荒者,為我們講述當代盛世的另一種版本。」──這句書介寫在胡嘉明教授、張劼穎博士經年研究成果《廢品生活》的封面上,同時也可以看作是王久良導演鏡頭下北京的註解。二人分別以文字和影像記錄廢品,在香港中文大學舉行的學術會議「亞洲環境人文學:生態危機與文化回應」中跨界對話。學術討論之外,主辦單位文化研究中心還安排放映電影《塑料王國》,並由胡教授主持映後座談。

 

在城市廢品中生活

《廢品生活》一書分三部份,是胡張二人長年累月在北京「冷水村」田野調查的研究成果。第一部份聚焦以廢品回收為業的家庭,察看他們如何在大城市中人棄我取,成為「低端企業家」;第二部份呈現拾荒者家庭於「大院」組成的社群,他們在「大院」處理廢品,同時養兒育女,努力地在城市邊緣建立家庭生活;第三部份將目光拉遠,把整條「冷水村」呈現在讀者面前,敘述的不只是村民的故事,還包括他們的鄰居、老鄉,以至跟「村民」、「冷水村」於日常生活有交往的其他人。從這些人的經驗,可以看到繁華京城另一個鮮為人在意的側面:有一群低下階層人物的生活是圍繞着垃圾的買賣,而他們跟城市人的現代化舒適生活息息相關,貢獻勞力消除城市產生的不潔之物,他人對他們的處境往往視而不見。

胡張二人聚焦於「冷水村」村民的生活經驗,而王久良的田野考察則以「北京」為單位。他從2008年開始花上四年時間,走遍北京城外的垃圾場,拍下超過一萬張照片和六十小時的影片資料,剪輯成《垃圾圍城》(2010)。接着,他再用了六年時間,一方面持續走訪北京的垃圾場,另一方面追蹤垃圾軌跡至太平洋彼岸,剪輯成《塑料王國》。這紀錄片有兩個版本,分別為廿六分鐘的「媒體版」和八十六分鐘的「電影版」,兩者的影像幾乎無一重叠。

三部紀錄片的視角不盡相同。《垃圾圍城》描述送往北京城郊的垃圾,一方面構成了廢品回收產業,另一方面也改變當地的自然生態和景觀。城市人看似把垃圾排除在城市外,但城郊飼養的牲畜又以垃圾為食,垃圾於是以另一種形式回到城市人的餐桌上。媒體版《塑料王國》以遙遠彼岸的訪問開始,中國城郊的廢品回收工業不僅是北京城市化過程的結果,也是從外地輸入的「洋垃圾」所構成,成為全球產業鏈之一環。電影版《塑料王國》則採取近似《廢品生活》的視角,描繪垃圾與人之間的關係,描繪王坤和彭文遠兩家人的「廢品生活」。

 

兒童的塑料「王國」

在胡張二人的筆下,「廢品生活」其中一個重要部份是廢品從業者如何在垃圾回收場內養兒育女。小張為了給兒子更好的生活,忍痛讓他留在老家,好使妻子能夠工作,掙更多錢養家,卻為未能陪着兒子成長而不安;拾荒者第二代小玲藉着小區內的親戚網絡,協助她照顧孩子,使丈夫可以放心到外地工作,賺取更多工資。胡張二人是從父母的角度看兒童,《塑料王國》電影版則倒過來,從兒童出發,描述他們沒人管的生活。電影開首拍着一名幾歲大的兒童,他在垃圾山內挖空,還對鏡頭說裡面好溫暖,神情一派快活自在。那裡,是他的「王國」。

電影的兒童「王國」故事聚焦約莫九歲大的依姐身上。她是彭文遠的長女,有幾個弟妹,每天除了幫忙父親分揀垃圾外,還要煮飯燒菜、看顧弟妹。垃圾堆不只是她的生活所繫,也是她尋找樂趣的園地。分揀垃圾時,她會將商品包裝紙和塑料殼剪剪貼貼,創造她假想的電腦屏幕和鍵盤,和弟妹一起上網遨遊。她從日語、英語報紙雜誌的殘卷斷章中剪下彩色印刷的商品圖案,像鞋、衫、裙等,貼在一塊小小的紙板上,並珍而重之。大城市生活的兒童玩的換衫紙娃娃是買來的,而依姐的則是撿來的。有時,彭文遠撿垃圾時見到這些商品廣告,會特意揀出來給女兒。彭文遠無法給女兒大城市的舒適生活,只能配合她的趣味,協助她形構獨特的櫥窗消費(window shopping)經驗。手作玩具之外,依姐還會帶着弟妹到垃圾山上尋寶,在裡頭左翻右找,看看有沒有能變成玩具的垃圾。單看她們,畫面相當和諧,但事實是她們腳下踏着的,是一座座垃圾山。

 

跨代貧窮以及其他

電影使人不安,通過依姐的日常生活,帶出兒童在這種環境下成長的問題。電影中,塑料回收工場老闆王坤稱要多掙點錢,使兒子能上學唸書。這是很典型知識改變命運的想法。他還特別顧念工廠裡唯一一位員工彭文遠的長女依姐,說想供養她唸書。電影沒有交代為何彭文遠或依姐不接受他的好意,只呈現彭文遠阻止王坤帶依姐參觀學校。依姐雖口裡說不想上學,但鏡頭卻呈現她一臉委屈、忍住眼淚的模樣。場面調度不無煽情,卻同時表現出王久良的核心關懷:他在座談會上稱,很多事情明明是成年人弄出來,兒童卻要陪着承受結果。

這不是說成年人沒有他們的難處。王久良在電影中提出以下詰問:廢品回收產業為從業者帶來收入之外,還帶來甚麼?王坤名為老闆,其實手下也不過僅一名員工,受訪時也是自稱為「農民」,沒有甚麼知識,只能幹這種活,期盼為下一代帶來好生活。他經常頭痛,還說腰腹之間長了腫瘤,卻一直不願意到醫院檢查,怕驗出甚麼病來,要花錢醫治。彭文遠的健康狀況如何不得而知,但他的貧窮卻是明明白白。他想帶長女和長子回鄉探親,特地坐車出城,到售票處才知道回鄉車票價錢遠非自己能負擔,被逼返回工場。胡張二人書中的冷水村村民生活水平不俗,算是活得較有尊嚴的廢品從業員;王久良逼使觀眾直面底下階層的髒與貧,逼近他們看不到未來、難以改變現狀的悲哀現實。兩種敘述並讀,有助我們這些在廢品生活圈以外的人能更整全地了解廢品、回收業、從業員及其家庭處境的複雜性。

 

後話:兩個家庭的後續

翻查資料,得知兩家人的後續。

王坤及後關閉塑料場,當上卡車司機。妻子則在工廠打工,收入比以前更好。不幹廢品回收業後,他的頭痛消失了,腫瘤狀況也穩定下來,只剩心腦血管疾病糾纏不清。

彭氏一家在有心人幫助下,終於能夠回到四川老家。孩子在各界幫助下,能陸續上學。但不久後,依姐還是決定退學,在家裡幫忙帶小孩。貧窮,沒有因為彭氏一家回鄉後遠離。

而垃圾、廢品、都市、全球回收業這條鍊,大概也沒有隨兩個家庭離開「王國」而消失。它們繼續存在於我們的生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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