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十五嵗的何秋蘭與母親何樹花、父親方標
1946年十五嵗的何秋蘭與母親何樹花、父親方標

《古巴花旦》:遙遠的粵花,朦朧的華夢

《古巴花旦》是魏時煜導演的第三部紀錄長片,她的前作包括紀錄長片《紅日風暴》(與彭小蓮導演合作)(2009)、《金門銀光夢》(2014)和電視紀錄片《崔健:搖滾中國》(2006)、《王實味:被淹沒的作家》(2016)。觀其創作脈絡,可見一種追蹤意識,把離散的人物藉故事主角聚首一堂,而主角的生命因大小配角的去來而豐富立體。不同於魏導演關於胡風、王實味、伍錦霞的紀錄片,《古巴花旦》的主角不是已逝的歷史人物,而是活至今時今日、十分健談的兩位古巴婆婆,她們不只可以翻開舊照相簿,也會對着鏡頭閒話家常,甚至粉墨登場。

《古巴花旦》雖延續了《金門銀光夢》藉女性導演先驅伍錦霞所放映的華人海外史,但自有其獨特格局。故事的兩位女主角,一是華僑收養、純古巴血統但懂華語的何秋蘭,另一位是母親是古巴黑人、父親為華人但不懂華語的黃美玉。兩人「對倒」的血統和語言取向帶有強烈的諷刺意味,加上她們身處東南亞、舊金山等核心華埠以外,一度在古巴夏灣拿華人社區以粵劇的表演藝術為業,她們的生命史於是因多重邊沿和矛盾而離奇。從這離奇之中感受到的陌生與熟悉,吸引觀眾沉醉於追溯歷史的過程,在回憶帶出的情感之中時而微笑、時而落淚。

故事前大半講述兩位古巴花旦的出生、相知、學藝和表演,她們身處之地,對於大多數華人觀眾而言,是遙遠的,只能藉想像構築其中與當地文化摻雜的社區狀態。粵劇這種源於廣東的藝術,雖然一直興旺,但在整體華人文化中,也一直保持着「次文化」的潮流與審美意趣。在共產革命爆發、古巴花旦息演後,故事在一系列的新聞紀錄片和對領導人印象的訪問後,進入兩位主角的老年。她們老而不頹,懷着尋索自己投身多年的藝術之根源的夢想,跨過大半個地球,而故事後段便敘述了她們在香港、廣州、佛山一帶的訪華旅程。

如果只有帶華人血統的黃美玉到中國去,觀眾很容易便會將其旅程定性為血族尋根,以中國本位的觀念作後離散解讀。然而,何秋蘭也到中國去,她與國家、歷史和人口意義上的「華人中心區」(中華人民共和國)無血無緣,如此,她到訪中國,並且表明希望每年都到中國去,是否表示她在想像上承繼了養父的血緣因而有意與中國的宗親結連?這在影片沒有交待,或許讓很多因居於中國而產生地理優越感的觀眾失望,而影片更明顯地表達的倒是她對粵劇這種超種族的藝術的熱愛和自豪。

魏時煜(左)與助手 Anna Walter 在何秋蘭家裏翻拍相片

魏時煜(左)與助手 Anna Walter 在何秋蘭家裏翻拍相片

粵劇融貫和突破種族的歷史,是導演打從取材開始便有意經營的。《金門銀光夢》的主角伍錦霞是粵劇迷,導演在探究她往來香港與美國的足跡時,發現粵劇藝術跟隨伶人和時局不斷流動。華人的海外勞工史中,也交錯這華人藝術的遷徙,而粵劇不只局限於海外華人族群內部的跨地域傳播,更有影響當地其他族群的跨文化傳播。殖民主義理論家曾考究殖民者的文化如何影響被殖社會(例如傳入西方審美和道德價值),以及其文化如何受被殖社會逆向影響(例如西方引進飲茶習慣),但很少理論家注意到勞工這種引入的「殖民」,也具有傳播異地文化、使本地文化變得混雜的影響力。《古巴花旦》便藉何秋蘭這個點睛人物,呈現華人收養當地孩童,隨之見證她如何以其不同於其他古巴人的身份認同,延續和散播中華文化。對她和她少女時代「國光劇團」的小姐妹們而言,粵劇是普世的,不會排斥任何種族的表演者,其中心不單純取決於發源地,更取決於地域上的表演興衰與技藝高低。在魏導演的布局下,何秋蘭對「返鄉之旅」的憧憬和欣慰,繫於重回粵劇氣息濃厚的氛圍、與藝高者切磋和向知音者表演,多於對粵港的風俗暇想和尋根意欲。

何秋蘭和黃美玉訪廣州時,經幾位有心人安排,拍攝了一輯由專業化妝、服裝師協助造型的粵劇照,其潛台詞是二人同樣經歷了青春的逝去和古巴粵劇界的衰落。當看到她們歡喜不已,我差點哭了出來。她們曾經年輕,曾一同忙碌地練習、表演,贏取思鄉者的掌聲,又曾與外埠來訪的小燕飛、牡丹蘇、蘇州麗等伶人同台演出,享受技藝日精的愉悅,那是她們的黃金時代,也是古巴粵劇發展的黃金時代。

共產革命爆發後,遠方的藝術同行不再來,她們也走不出去。卡斯特羅的領袖魅力,似乎讓她們心醉,似乎並沒有使她們對粵劇的沒落過於痛心,在社會主義制度下,她們必須轉職工作。反而退休之後,兩人嘗試培訓子孫以重拾古巴粵劇,不過困難重重、收效甚微。革命與她們的人生寄託之間的衝突,沒有顯現於她們在鏡頭前的面容,卻隱隱流露於她們晚年對粵劇的鍾愛之情。

數十年前,何秋蘭與海外粵劇界的名伶相逢以後,便遇上了歷史上的大事件、大人物,觀眾遙望着她們的過去,卻感動於她們在時代變遷、年華逝去後尚未達成的小渴求、小願望。如果導演有意催淚,着力渲染兩老在無力之年達成夙願的欣悅神色,讓觀眾在見證她們踏足廣東時大哭一場,應該不難;而事實上也的確有觀衆留下淚水。不過歷史不會流淚,導演似乎心緒平伏呈現片中人物的生老離合,每個匆匆去來的人物,也似乎成為一部又一部預告片,展示一個個不斷逝去的生命故事。雖然代表古巴華埠盛世的粵劇,隨老一輩華裔的逝去而日益式微,但那些受過華人文化感染的人們,仍在一次次旅程當中,讓文化和藝術不斷遷徙往遙遠至難以想像的地方。如此,《古巴花旦》不僅是一個關於華人在異地傳播藝術的比喻,還呈現了古巴人留在中國的藝術蹤跡,其中「文化」不囿於狹隘的國族想像,而是背景不同的每個個體努力共繪的圖畫。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