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幻的舊街道:《解憂雜貨店》的都市社會學

由CR社長(張彧暋博士)、區諾軒及葉錦龍主持,(聽說因為部分主持人過份怠惰而)復播無期的網台節目《火燒萬世橋》,去年曾經有一集由CR社長分享他循着宇野常寬〈郊外文學論〉(《思想地圖》,2011年春季號),遊覽北海道函館的經歷。按照他的觀察,那個跟香港、那不勒斯並稱全球三大夜景的函館夜景,燈光映照的繁榮背後只有虛假。那是因為函館市中心,尤其是火車站附近區域的商店早已倒閉,成為所謂的シャッター通り(廣東話就是死場的意思),當地居民活動的核心區域早已遷移至城市外圍的郊外(sub-urban),過着美國式的中產生活。但即使如此,淪為舊區的市中心每戶商店的門前仍然懸掛着街燈,維持城市表面的光明。

 

商店街的興衰

日本電影《解憂雜貨店》就是選取了已經衰敗的舊商店街,作為舞台的故事。根據新雅史《商店街為什麼滅亡──從社會、政治及經濟史探尋再生之路》(可參考湯禎兆評論集《殘酷日本》當中書評〈由商店街到便利店〉),地方都市繁榮的象徵──商店街──並不是日本自古以來的傳統,而是戰後才出現。戰後日本出現學歷社會,勞動法修改後,鄉下出身子弟失去城市謀生的機會,因而流入買賣相關的基層零售行業。

電影中開設浪矢雜貨店的主角浪矢雄治本身是地位低下的家傭,可以推斷教育程度不高,正好吻合當時商店街舖戶店主的社會地位;處於商店街入口的地理位置,以至前舖後居的佈置,符合當時商店街商舖的格局。而正如商店街的歷史,電影中1980年的商店街經已步入衰退,故事中的浪矢雜貨店也隨着店東過身而關門。

商店街衰落,郊外代之興起。郊外就是隨着都市往外圍擴展而出現的新住宅區。都市社區由不同人湧入而形成,猥雜而自給自足,郊外則是均質而舒適高尚環境,居民依賴汽車往返市中心通勤,以通訊工具維持生活。現代新三神器之一的汽車普及化,連帶大型商場、家庭餐廳、超級市場等公路產業的急速發展,以至後來通信販賣的普及,導致依賴鐵道網絡的商店街衰落。

而《解》裡各個故事線中重要共通點,正是汽車。

結他手克郎不願繼承商店街魚販生意(這是商店街存續的最大問題),在都市尋夢失敗後被逼回流。他有次去郊外孤兒院表演,沒有以汽車代步,因天氣惡劣公共交通工具停駛被逼滯留,期間遇上火災因救人身亡;單親媽媽川邊綠產下女兒獨力撫養,一次離開工作場所──公路中的超級市場,獨自駕車期間因為睡眠不足意外過身。晴美在東京成為社長後出入固然不乏汽車;主角敦也一黨也以汽車代步,開首汽車故障輾轉逃入浪矢雜貨店。不只如此,甚至穿鑿附會一點,川邊綠女兒中學時跳樓自殺的着陸點,剛好也是汽車車頂。

 

從昭和到平成

《解》繼承日本近十年的治癒系作品,舊社區空間為療傷之地,人們向消失的舊社區尋找情感支援。1980年代的背景故事,主角浪矢雄治為其他人提供的,與其說是解答人生問題的答案,不如說是對根本不可能有必勝法的難題提供面對的覺悟與勇氣。受主角鼓勵而接受挑戰的人,像古希臘悲劇英雄般面對各自的命運。川邊綠故事線中芹完成夢想成為歌手,當中的歌唱部分尤如古希臘悲劇的淨化作用,為人物悲慘下場昇華情緒。

故事後半部份跟前半有點不同,不是向過去尋找治癒,而是透過敦也的視點,站在現在的平成年代,回溯過去的日本如何變成現在。不老實的是,敦也為了解決晴美的經濟困難,借用了他站在未來已知的情報,猶如開外掛一樣教導晴美炒賣房地產致富,並叮囑她在經濟泡沫爆破前撤退。這電影的寓言與其說是治癒,不如說是暗示,現在日本不能規避失敗歷史的每一個人對前景所感到的絕望。

我有份編輯的日本普及文化評論誌《Platform》曾刊登宇野常寬評論文章〈為了取回「已失去的未來」〉,文章比較導演山崎貴的兩齣電影──《Always幸福的三丁目》與多啦A夢電影《Stand by Me》。他認為多啦A夢作品系列的科技幻想故事,表現出日本高度經濟成長時期對未來美好的生活想像,但《Stand》卻將日本曾經賴以為榮的工業、多啦A夢最重要故事元素──科技完全抽起,這跟徹底美化昭和年間日本社區的《Always》非常相似,表面上讓人沉醉過去失去的美好希望,暗裡卻流露日本人對現在與未來的絕望。他直言認為這些電影得到日本國民的支持,正是社會的不幸。

就像美空雲雀人生寫照的讚歌《川流不息》,順應時而安穩時而氾濫的河流各安天命,《解》表現的不只是歷史,還有昭和年代戰後復興到經濟奇蹟的文化想像力。不過這種想像力,已經難以叫人在意了。思考一個城市的未來,不可能沉醉過去的光輝,而是要站在「當下、此處」連結過去與未來觀看社會。像香港每一次遇到社會矛盾就搬獅子山精神出來,其實是沒有意思的。

 

參考資料

宇野常寬,〈為了取回「已失去的未來」〉, 刊於《同人評論誌Platform(プラットホーム)SSS睇住先特刊》。

町村敬志、西澤晃彥著,蘇碩斌譯,《都市的社會學:社會顯露表象的時刻》,群學出版社。

湯禎兆,《殘酷日本》,奇異果文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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