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峰》系列文章五之三】《雙峰:與火同行》:失竊戒指之歸還──失竊主體位置之歸還

關於在《雙峰:與火同行》中首次出現、卻隨即佔據電影乃至整個《雙峰》宇宙具舉足輕重象徵地位的關鍵物,似乎還留有一個值得討論的謎團:歸功於黑居所的非線性時間運作,我們得以在《雙峰:與火同行》蘿拉的夢中看見第二季最後被困在黑居所的庫柏和庫柏被綁入黑居所的愛人安妮(Annie Blackburn),向她傳遞「好的庫柏被困在居所中」的訊息。我們先前已經說過,這場戲和電影前段的「夢的崩塌」結構幾乎一模一樣,也是在這場戲中,蘿拉被給予了一枚戒指──那枚鑲着綠色佛麥卡(Formica)、刻着貓頭鷹洞穴符號(owl cave symbol)的詭異戒指。

對於這枚戒指的作用與意義,影迷和學者們多年來眾說紛紜,然而大家的共識是它讓蘿拉和從另一處來的人結合(如從另一處來的人在便利商店樓上所告訴我們的),並最終讓鮑勃不能附身蘿拉。[1]不過令人費解的是庫柏的警語:「不要拿那枚戒指!」一說是這裡的庫柏是庫柏的「分身」/鮑勃(就像傑佛瑞在費城所暗示的),而鮑勃正試圖在這裡透過庫柏改寫歷史,最終附身蘿拉;另一個解釋是庫柏不希望蘿拉死,卻似乎也意味着(基於被鮑勃附身似乎是最糟情形的假設)這位影集中的英雄在這裡「不太知道自己在說甚麼」。[2]不論如何,這樣的曖昧雙重性顯然是林區刻意為之:象徵影集崇高精神的庫柏已經被解構成失能和淫穢的兩面,體現着影集第二季後期發展的兩面。庫柏不只救不了蘿拉,甚至直接/間接導致了蘿拉的戒指的失竊。

雖然作為電影的結構性裂隙,它可以是任何東西,然而它同時也是最重要的裂隙:體現蘿拉生命最後一刻確保自己主體完整性之抉擇的象徵物。那麼究竟為何是戒指的形式?這個設定的精妙之處,或許正在於戒指(或者說蘿拉戴上戒指)完美地具象化了電影本身的結構和它的命題。在這裡或可分成五部分討論:

 

(一)它體現了影集-電影的循環結構

如果我們試着將《驚狂》和《穆荷蘭大道》的結尾直接接到電影的開頭,噩夢便會無止盡地輪迴下去,而《雙峰:與火同行》提前做了這件事:影集回到前傳,前傳開展影集,使得它既是「前傳」又是「續集」。而就像先前提到《驚狂》是一場對主體佛烈德的精神分析,戒指的圓和它所象徵的這個循環結構,也就宛如是具象化了一場對於《雙峰》的精神分析。

 

(二)它體現了真實域/象徵秩序的結構

在《斜目而視︰透過通俗文化看拉康》(Looking awry: An introduction to Jacques Lacan through popular culture)的〈實在界及其興衰〉(The Real and Its Vicissitudes)一章針對「活死人回歸」的分析中,齊澤克指出死人不願意死去,因為他們沒有獲得適當的象徵安葬,沒有在象徵秩序(Symbolic Order)中獲得應屬他們的位置,要來向活人討取象徵債務,正因如此他們獲得了破壞象徵秩序的毀滅性力量。在《雙峰》中,那是因為蘿拉.帕瑪的兇案未破,因此透過黑居所及其惡靈侵擾,以及無所不在的蘿拉之幽魂,雙峰鎮的象徵秩序不斷地被破壞,而黑居所及其惡靈只是具象化了這個雙峰鎮集體真實域的創傷性爆發,因此我們才不斷地逃回作為肥皂劇的象徵秩序(或者反過來又在過量以致無法忍受的肥皂劇式浮誇淫穢中遭遇真實域而逃回黑居所神話,而影集中最浮誇、最卡通化的角色之一,正是被揭露為兇手前的里蘭)。更別忘了,在蘿拉那場失序的葬禮上,那個跳到她的棺木上痛哭的正是她的兇手,因此我們甚至正在目睹一個絕爽的痛苦享樂(也因此蘿拉甚至是在字面上地未獲得適當的安葬)。

因此庫柏當初為何失能,或許也正是由於他錯誤地將里蘭視為無辜,錯誤地放下蘿拉的迷團,映照着《雙峰》第二季後期錯誤地跑調,也因此才會在林區重回掌舵的最後一集中,在進入黑居所執行對所愛女子的象徵性拯救中,碰到着魔的蘿拉憤怒地向他撲去,彷彿要來向庫柏討取他乃至《雙峰》第二季所對她欠下的象徵債務,庫柏最終也在黑居所被自己的恐懼吞噬,一分為二,映照着一手打造了《雙峰》的林區和他的挫敗。這是為甚麼《雙峰:與火同行》必須同時是對《雙峰》的後設評論(就像齊澤克在The Art of the Ridiculous Sublime: On David Lynch’s Lost Highway一書中指出的《驚狂》是對「致命女郎」(femme fatale)之男性幻想的後設評論)。

蘿拉和她的戒指的意涵因而也就變得清晰:早在《雙峰》一開始,蘿拉就已經跟她的悲劇締結了聯姻,《雙峰》一開始便是為了蘿拉的悲劇、蘿拉之死而生,蘿拉早已戴上那枚戒指,戒指早已屬於蘿拉。若戒指的圓象徵着《雙峰》,那它的無底的深淵核心為蘿拉所填滿(戴上),或者更正確地說,曾經填滿(戴上),無疑體現了一個由蘿拉的不在場造成的匱乏,一個真實域。[3]

 

(三)它體現了電影的主體聚焦

因此是在這個意義上,蘿拉必須在《雙峰:與火同行》重新戴上戒指,必須回歸並且再次死去,以恢復《雙峰》第二季後期跑調的秩序/回歸林區之初衷,蘿拉的痛苦必須被重新擺到創傷內核的位置,失竊之主體位置必須被歸還給蘿拉,甚至可以說是同時宣示着《雙峰》的整個神話系統,都只有在圍繞着作為主體的蘿拉.帕瑪的死亡和她的痛苦的時候,才能成立。也因此,唯有在蘿拉的主體位置經歷這些,蘿拉、林區、乃至觀眾才得以被允許重新面對《雙峰》,影集中試圖為蘿拉討債的失落庫柏也才得以在片尾以「好的庫柏」的身分重新建立自身。而電影的整個複雜的故事線,關於改寫過去,關於蘿拉「沒拿到戒指」而可能被鮑勃附身,關於其最終戴上戒指拿回自己的主導權/卻也悲劇性地必須因此重新死去,其實只是隱晦地、天才地,具象化了這件事。

也因此最終戴上戒指的並非某個模糊的集體,戒指無法被某個集體戴上。戴上戒指的是蘿拉,戒指因而同時體現着一個主體的範疇,或如Joel Bocko所指出的:

林區總是暗示心理、精神之象徵,然而像《象人》和《藍絲絨》這樣的電影外在化主角的衝突,設定英雄般的男主角對抗敵意的外人。而在蘿拉.帕瑪、里蘭/鮑勃和庫柏的墮落中,一個新的主題被設定了,邪惡被至於更貼近家的地方,從父親、丈夫到最終主角自身之內。《雙峰:與火同行》透過革新林區的美學向這個主題的轉移致意;透過將《我心狂野》的風格化實驗和一個深度的主觀觀點結合,粉碎林區早期作品的距離化技巧。我們不再處於傑佛瑞的衣櫃了,我們在蘿拉的腦中……所有這些改變,都發生於影集(《雙峰》)和林區原先對永遠不會完結的謎團之構想分道揚鑣之時,在那裏我們尋找真相,卻不發現真相。
──“Journey Through Twin Peaks – Chapter 27 (Lynch Films): Opening the Door (spoiler Blue Velvet)”, Lost in the Movies

戒指因而透過其形式具象化了這個聚焦,也預示着林區「夢之三部曲」建基在主體創傷之上的結構。

戒指作為主體轉換的暗示也被體現在蘿拉的夢境中:那場戲起始於一顆穿梭房間的穩定器主觀鏡頭,當來到紅房間之後,拍攝庫柏和從另一處來的人的似乎已經變成了客觀視角,直到從另一處來的人拿起桌上的戒指,並將它呈現向銀幕/觀眾,我們才意識到我們正處於蘿拉的主觀視角中,原先的客觀鏡頭在被呈現戒指的動作之後又變成了主觀鏡頭(在希區.考克[Alfred Hitchcock]的《鳥》[The Birds]中也有一個這樣的知名轉換:如齊澤克在《變態者電影指南》中所指出的,原先俯視燃燒中加油站的高空建立鏡頭,在群鳥的入鏡後成了鳥的主觀鏡頭)。

 

(四)它體現了作為後設評論和作為主體苦難的《雙峰:與火同行》的結合

蘿拉戴上戒指,體現了《雙峰:與火同行》兩個彼此互相獨立卻又密不可分的母題最終結合:戒指印刻着雙峰鎮的神話符號,作為《雙峰》的自我指涉,體現着作為後設反思的《雙峰:與火同行》;戴上戒指的則是自我證成的、活生生主體和她的創傷經驗。在蘿拉戴上戒指的那刻,《雙峰:與火同行》兩個母題最終結合。也因此,雖然《雙峰:與火同行》同時是對《雙峰》的後設批判,它最終是關於一個十七歲女孩如何在生命最後七天面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劇,如何承受被父親性侵、將所愛之人從身邊推開的痛苦,這個女孩默默地保護了她的朋友和自己的真實,而神話最終給了她在世時所不可能獲得的象徵救贖。《雙峰》最終是關於蘿拉的痛苦,她的朋友們的痛苦,雙峰鎮民的痛苦。

 

(五)它體現了最終對蘿拉人格完整性的保護

最後若被鮑勃附身意味着分裂(里蘭、庫柏),那麼蘿拉最終戴上保護自己免於鮑勃附身的戒指便是蘿拉向着威脅要分裂自己的邪惡,對自身主體完整性最終的象徵性宣告。是在這一刻,那些影集中的許多麥考芬和矛盾謎團才終於完成將蘿拉轉換為人的最後一塊拼圖。弔詭的是,真正試圖否認蘿拉完整性的,或許正是當時的觀眾和評論者,以及我們對道德不一致性不敢直視的懦弱。蘿拉的悲劇似乎完全映照着電影本身所獲得的待遇,電影保護了蘿拉的完整性,同時也為此付出了烈火焚身的代價。如華勒士所指出的,觀眾反應惡劣的另一個原因,或正是這個對蘿拉矛盾而複雜的完整性的否認:

……當然是「同時」!這正是林區這部電影的重點所在:同時是無辜和被詛咒;同時是被犯罪和行罪的。《雙峰:與火同行》的蘿拉.帕瑪同時是「好的」與「壞的」,但也同時兩者皆非:她是複雜、矛盾而真實的。而我們厭惡電影中的這種可能性;我們討厭這種「同時」的狗屁。「同時」意味着草率的人物塑造、混亂的電影創作、無法聚焦,這是為甚麼我們批評《雙峰:與火同行》的蘿拉。但我認為我們批評和討厭林區的蘿拉混亂的「同時」的真正理由,是它正要求我們去共感地直視,那讓我們道德自我的真實世界如此緊張不安的,我們生命中同樣混亂的「同時」和私密。一個我們去戲院試圖在幾個小時的時間裡丟開的「同時」。一部要求我們不要將我們自身和世界中這樣的特質透過做夢或審判或啟示而捨棄,但去認知,不只是認知,而是去逼視我們和女主人翁本身的情感關係的電影──他的電影將讓我們感到不安、被激怒;我們將感到,用《首映》雜誌總編自己的話說,被「背叛」。
──David Foster Wallace, “David Lynch Keeps His Head”, A Supposedly Fun Thing I’ll Never Do Again: Essays and Arguments (1995)

 

【《雙峰》系列其他文章:這裡】

 

引用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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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 Twin Peaks Gazette的文章“One Ring To Rule Them All”對此做了深度的分析。

[2] Joel Bocko在“Journey Through Twin Peaks – Chapter 22 (Fire Walk With Me): Not-So-Special Agents”中對庫柏失能的這個詮釋,現在看來,尤其若將《雙峰:回歸》(Twin Peaks: The Return)結尾的最終核心命題納入討論,無疑相當具有洞見。

[3] 這令人想起了另一個《洞》(1993),以及它善於表現真實域之創傷及象徵秩序失能主題的作者蔡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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