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手道》:陰性化的《激戰》

  1. 關於《空手道》,或許可以從性別的問題開始:為何主角是女性?
  2. 過去幾年,不少論者從香港的本土/主體性去討論香港電影,尤其實搏擊類的影片,像《打擂台》(唔打就唔會輸,要打就一定要贏)、《激戰》(怯,你就輸一世)。《打擂台》的梁小龍搏盡最後一口氣,雖然拳輸少壯,但贏了精神;《激戰》的張家輝則是頹了二十年,在四十之年來一個大翻身,所謂從拾自我,在擂台上贏了比賽,也贏了自己的過去。一方是精神,一方是實質的搏鬥技,沒有退路,必須要打,也必須要贏。
  3. 都是很雄性的,就像《英雄本色》的Mark哥,唔係要話俾人聽我威,而係要話俾人聽,我冇咗既野可以親手攞噃,奪回自己曾經擁有的,光輝歲月,《打擂台》的梁小龍如是,《激戰》的張家輝如是。《空手道》的平川真理(鄧麗欣)呢?沒有這個輝煌的過去,只有不敢面對失敗的逃避。她本要做強者,要自主人生,要計劃把父親留下來的道場變成劏房,不想面對自己過去的失敗,要否定死去了的父親,要否定空手道,要否定學習空手道原來曾是自己自主的抉擇。
  4. 我們也可以說,《空手道》是女版的《激戰》,或是陰性化了《激戰》。杜汶澤曾打趣說《空手道》是真接抄杜琪峯的《柔道龍虎榜》,而我卻覺得,《空手道》的互文對象是《激戰》,人物的設定有可比之處:平川真理與賤輝都是頹廢了的打手,兩部電影都有他們重拾搏鬥的過程,有training montage,也有同性的好友,都是在比賽前勸他們不要去打,最後那場比賽都是贏了。不過,《激戰》的賤輝贏了就是結局,《空手道》贏了,才進入第三幕的resolution。如此,《空手道》格鬥的輸贏並不是電影重心所在,反而反思輸贏才是。
  5. 勝者為王的邏輯的《空手道》中並沒有出現,反而是,贏了,又如何呢?贏了,還是要面對自己的過去,還是要面對空手道,還是要面對「父親」。「父親」在此代表着空手道,代表着對平川真理的壓迫(迫她學拳,迫她比賽)。但是,父親死後的「乍現」和陳強(杜汶澤)的回述,卻讓觀眾得知,父親沒有迫她,空手道也不是壓迫的來源,反而是平川真理極力想迴避的失敗與創傷。她本以為,父親死了,就可以安安穩穩地做她的地產商,分租劏房過有閑的生活。
  6. 但是,夢魘是會回來的,以陳強的形式。平川真理的父親死後把道場的百分之五十一給了陳強。陳強是另一位「父親」嗎?其實不是,他更像是平川真理的重象(double),是平川真理不欲面對的自己。平川真理那個不欲失敗的自己,並沒有在贏了搏擊後獲得療癒。贏了比賽,平川真理就落在不確定的思考中(電影以多個無對話的長鏡頭交代),而在思考之中,她進入了一場想像中的對戰,在擂台上她被打到飛起,血流滿臉的躺在地上,而陳強呢?就在擂台下看着平川真理的失敗,然後離開。平川真理輸了,但是卻療癒了。當然,她最後重拾道場教授空手道這結局太過是預期之中,若果是完在前一幕的默然的煲飯吃早飯我會更喜歡。但無論如此,剝去勝者為王,回到失敗/輸,陰性化了《激戰》,陰性化了那一波的本土/主體論述。
  7. 想像中的搏鬥那場戲,明確的點明,其實平川真理就是杜汶澤自己,他以此來自況。這幾年被封而走到大馬,這幾年苦鬥嘗試回到香港,都像是平川真理「失敗」的歷程。有趣的是,杜汶澤自編(李敏合編)自導,卻選了鄧麗欣來演自己,似乎在這一波的苦鬥中,好戰好勝的他也變得陰性化了。這種陰性化更見諸於電影中平川真理與她朋友(Da Da),她們的關係像是《激戰》中的賤輝與阿新(姜皓文)的朋友關係。阿新在《激戰》中勸阻賤輝,讓賤輝說出那段言志的對白,是正反的關係;平川真理與她朋友的女性情誼卻不是如此,反倒是互相啟發的。朋友勸平川不要打,平川勸朋友不要再當骨妹幫人打飛機,Da Da所飾的朋友卻回答說,我打得好,人人都說我打飛機打得好,點解唔打。沒有高言大志要自我完成甚麼甚麼的,卻是繼續去做自己認為做得最好的事情。Da Da的自主,一如平川真理經過輸到頭破血流的自主,一如杜汶澤繼續在電影圈的自主,抉擇自身,繼續做自己認為做得最好的事情,縱然只能在一個細小的道場中教授空手道。
  8. 我很喜歡《空手道》所拍攝的空間,道場設在住宅,格鬥擂台在窄小唐樓的轉角上層,公園,一蘭,日式酒吧(食芝士撈丁)。相同的場景重複出現,生活就是在這些空間中來來回回,很着地,很港式(在日式酒吧點了杯威士忌食芝士撈丁,全世界都唔知邊度會咁食法)。若說這電影有甚麼本土性的話,我首先會說,那些在電影中出現的空間,很香港,很本土,生活,就是這樣(不少觀眾在銅鑼灣看完戲就話一蘭,在尖沙咀散場後就食撈丁)。
  9. 然而,拍攝手法上卻有很不「香港」的做法。近年,不知為何,香港的電影經常把鏡頭剪得出奇的散碎,一段對話,正反拍來回四五次,好好的一段交流被剪得支離破碎。但《空手道》的拍攝卻很有耐心,或至少是比現在一般香港電影有耐性得多。看過電影的人會發現,其實電影的情節並不多,故事也不複雜,那麼放映的時間都到了哪裡呢?就是到了長鏡頭裡去。其中一場印象深刻的,是平川真理與父親食晚飯的一幕,先是仿日本電影的「榻榻米鏡頭」,水平地拍着平川真理自己在Shabu Shabu,然後她收到有婦之夫的情人的短訊,希望她能陪他吃晚飯,她就繼續安靜而不慌不忙的再吃一點,放下筷子,站起來拿起袋,才說要出外了,爸爸你一個人吃吧,然後離開。隔了一會,父親入鏡,坐下,獨個吃飯。這一鏡平靜而簡潔,卻已經足夠交代兩父女的關係和女兒的心境。影片中不缺這類一氣呵成的長鏡頭(雖然煩人的剪接不是沒有),這樣的耐心在當下的香港電影甚為少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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