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劇照:小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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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手、飯與麵的隱喻──專訪杜汶澤、鄧麗欣

車上──平川真理、阿寶、鄧麗欣。

七人車裡,星期六下午, 旺角街頭堵車。

旁邊坐着的是鄧麗欣,人們習以為常叫她Stephy。

這一年的鄧麗欣單單在香港亞洲電影節,就有三套完全不同風格的作品上映,看過的觀眾都以「脫胎換骨」來形容她的表現。

在車輛裡的她,盯著螢幕,看著她有份贊助的台灣排球隊打比賽,只要每失一球,她就輕輕嘆氣,然後又再仔細看著賽事,就像某個坐着後備席等着出場的皇牌球手。而現實的她要全日坐着車,在九龍區巡遊到不同的戲院謝票,宣傳自己作為女主角的電影《空手道》。

「這次可能是我第一次有飾演角色的電影在電影中心放映,哈哈,就算不是,也是我第一次來到這裡謝票。」她在映後分享會上打趣的說。

但這玩笑對鄧麗欣來說,其實不輕易,坐落於油麻地的電影中心,一向也以文藝和風格化的電影為主打,鄧在從影以來,最為人熟悉的,也就是在多套商業愛情片中,飾演多次不同狀態的阿寶。由相戀、失戀、遇到第三者、甚至結婚、離婚均也做過。

商業上,那些電影可能成功,但從來沒有人會因以加許她的演出,更不要說在藝術範圍上給予認同。我問她,這次大家終於察覺你的轉型,你自己怎樣看?

「其實我覺得自己沒變。(笑)雖然聽到大家覺得我做得好,會開心。最常聽見就是脫胎換骨。但我認為啦,可能從前觀眾一想起Stephy就會是阿寶,那個青春、滿是女孩子的模樣,但其實身為一個演員,阿寶可能一直只是我所演的一個角色,而真實的我從來不是這樣。」

映後分享會有幾個觀眾一樣問她轉換形像的問題,她答了好幾次,有一次,她提到一個很妙的答案。

「可能所有演員的形像轉來轉去,都只是一個包裝,而演員真正在演繹的,其實是一個靈魂。」

當下,我聽後反思。到底觀眾憑甚麼相信媒體一直所描繪的Stephy,就是我眼前的這個鄧麗欣?那是不是因為她之前一直也沒接這類角色?

「其實我一直也願意接不同的角色,但你要知道演員是很被動的,能有不同角色演,當然是好啦。但導演可能也和觀眾一樣,不會想到鄧麗欣可以是這樣。又或者這樣說吧,演員也需要成長,如果沒有當日的阿寶,也就沒有今日大家讚許脫胎換骨的鄧麗欣了。」

接下,我問有關這次她在《空手道》的角色──平川真理

「我覺得她最大個性是,在做每一個選擇時,總是想把責任推委給別人。明明沒有任何人能迫她做任何事情。但因為平川的起跑線,她自覺得是失敗的,所以她很想把責任都推委給別人。因為她最不想面對的,就是在失敗以上再失敗。」

我又問她,那對鄧麗欣來說,她的起跑線又或是終點是甚麼?

「我想,我自己應該從沒設定一個起跑線和終點給自己,反而感覺路好像就是一個圓圈,很多人的煩惱和疑問,源於在尋找自己的終點。但其實人沒有活到盡頭,可能也不知道自己的最後,卻然沒有終點,我也不覺得要為自己設定一個起點。」

那你覺得現在,自己又在那圓圈的甚麼地方?我問。

「我覺得自己現在好像在那圓圈裡的一條水平條上,這可能就是我最舒服的狀態,但這水平條的比喻,不是因為我怕失敗、怕自己會下跌,而是我覺得就算成功、失敗,其實不過是在另一條水平線上行走。獲得成功後,可能就像在平地走到高山,但其實當你到達高山後,你發現那不過又是一片新的平地。」

「可能很多人喜歡去比較,但其實我覺得每一次演戲都似是一個新的嘗試。」她在訪問的最尾這樣提到。

我有問到她覺得在《空手道》電影中最難忘的一些事,她說在第一次去到學習空手道的道場,那裡有一塊如戲中教授弟子「十訓」的木板,其中一條訓條是「在每一個當下也要盡你全力去練習」。

這次由她去飾演平川真理,感覺好像把鄧麗欣的一些倔強、堅忍帶了出來。 她說她自己喜歡真理的坦蕩蕩,我不自覺也把她打排球的身影連結,那個在初中時,已經是排球少年軍的少女Stephy,逛了幾個圈,又透過平川真理的模樣,回到我眼前這個鄧麗欣的生活裡頭。

電影劇照:小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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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票現場──飯與麵的隱

在和Stephy的訪問後,我繼續跟着電影《空手道》謝票,而當天導演杜汶澤和鄧麗欣兩人走了近十場的放映謝票──所謂的謝票,其實就是他們二人在電影放映後,現場回答觀眾的提問,其中有一個觀眾的問題很有趣。

「在電影中﹐ 不停看見角色在失意時食不同類型的麵,但在振作以後,自己卻煲了一個飯來食,不知對於導演來說,飯和麵有甚麼意思?」

「我覺得在生活裡頭,時常會出現一些想『求其』食個麵的時份,好像那個杯麵、撈麵均和享受無關,只單純求一個飽肚、一個滿是澱粉質的安慰。但當你一個人的時候,依然,願意為自己煮一碗飯,其實可能就是一種昇華,一種溫馨。」杜汶澤沉靜的回答。

這回答後,氣氛很有趣。明明每場謝票現場,只要有杜汶澤,現場就會發展像個脫口秀一樣,他總是能令觀眾開懷大笑,但偏偏在他回答這問題之後,有短暫,非常短暫的沉靜。這隱喻就像《空手道》電影的本身。令人很想問他為甚麼會想轉為導演,去拍《空手道》。

「因為我『唔想輸』。」這是在整個訪問的過程中,我聽到最澄明的一句說話。

「可能這是我和Stephy最相似的地方,她不是一個喜歡贏的人,但她不喜歡輸,人人都會話我阿澤好勝,但其實那不是好勝,因為好勝和『唔想輸』其實在心態上有着很大的分別。」他為此補充了一個故事。

有天他去健身,他說他的健身教練時常會狠狠地「虐待」他,要他做很多練習。而那天在休息時,他看着鏡子,那身型雄壯的健身教練又走來趕他再做練習。

他靜了靜,對教練說:「我應該咩都唔好X理,只係做我想做嘅嘢。」

健身教練微微點頭認同,「啱呀,過嚟做埋個十下先。」,然後他就去做完那十下的舉重練習。這是我問他,現在自己在甚麼狀態的一個答案。

的確,要做到自己想做的事,而持續戰鬥,在任何時候都不是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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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映當晚──醉酒、真理必勝、空手

「難道我不知道這故事可以交代得更清楚?難道我又不知道這套電影,可能再戲劇化多一點?其實我在這一行已經很多年,我相信,我也懂得很多方法去掩蓋一些不受人歡迎的東西,是那些蠢人才會以為,我是真的會蠢到不明白、不懂得。」

「有很多朋友也給我很多意見,但其實那些意見全都是他們的。如果我要做一個聰明的人,就應該綁架所有人的想法,然後衝出來說,這是我做的。但我不想。我情願讓世界見到我的笨拙,見到我的電影就是這樣,因為這個才是我本人。」

導演分享給我聽,原來《空手道》在香港首映之前幾天,他身上長滿了紅疹,醫生說是因為壓力。但他知道那不是因為關心得失成敗的壓力,首映又不是頒獎禮。首映,不過是把電影給觀眾看。是到了當日,他才發現原來他拍那電影,真的會有人來看,真的會有人在意,這才是真正讓他感到壓力的原點。

在首映之後,那些麻疹就神奇的散退了。原來是到了首映那天,他才真正第一次看那套電影,終於不是檢查字幕,又或是看光、看調色,而是真正的享受一部自己拍出來、自己喜歡的電影。「就算做唔到最大嗰個導演,都做個最誠實嗰個導演呀。係咪?」他說。

就在首映完了之後,杜汶澤請工作人員、友好去了慶祝,而他當然在派對上「循例」飲醉,也「循例」在醉後搗亂。派對之後,因為醉酒,他用手拍打自己車子的車頭,車花掉,手也打得瘀掉。

我笑着問,這些都能寫?他回答:「我仲有咩係唔寫得?」,而我感覺他這次的醉和平日不一樣,這次的他,有很多複雜的情緒在裡頭。

「在同一日,我又很開心,但同時又好失落。開心可能是因為這套戲終於有人睇,亦終於能被大家睇,但其實在同時間,我又覺得好失落。『江湖再見』這戲班的字眼,我自己也講了三十多次,但這次真的很不想這套戲完。」

導演和主創團隊有一個群組,叫做「真理必勝、友誼長存。」在《空手場》拍攝完畢後一年,依然時常會約出來聯誼。他說做這電影,好像是做一場傻事,但有很多人陪他一起傻。而其實做傻事的人,其實一直延伸到現在。

現在電影上映了,但發行的同事、演員又或是他自己,一日跑十多場的映後分享去謝票。堵車、轉場,在商場戲院和電梯之間,有如完成迷官的趕時間,不停被觀眾問不同的問題,又不停被觀眾問重複的問題。但一場接一場的分享,只要他每次聽着片尾曲,杜汶澤又好像回到那個屬於他的道場。開心而認真的回答每個觀眾。

《空手道》的英文戲名是“The Empty Hands”,我問起導演這戲名的由來,他說除了連結空手道在日本有段時間只叫「空手」,原來還有一個故事。有次他去見一個喇嘛,喇嘛就叫杜汶澤張開手讓他看。

喇嘛看完就說:“If your hands are empty, then you can have everything in the world.” 如果你的手是空的,那代表你就能拿起世界上任何的東西了。

我聽完感覺自己又回到那個飯和麵的隱喻,而好像見到他──杜汶澤,一個人、或是又和一群人,又再準備去煮另一窩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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