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戀光塵──我和電影的二三事2》序

(1)

有一個影迷傳說,被阿倫柏加(Alan Parker)拍了出來。《我要高飛》(Fame,1980)中的靦腆女生來到「大蘋果」入讀演藝學院,跟男同學的感情突飛猛進,一起去看《洛奇恐怖晚會》(The Rocky Horror Picture Show,1975)的午夜場大開眼界,影迷又roleplay、又cosplay看第N次了,齊聲齊氣跟銀幕同步念對白,當放到老教授的歌舞片段時,鄉下妹還被鼓動加入這個嘉年華,上台一起跳舞。這是「溝片」神話群族認同,迷一部戲可以迷到哪個地步。這又是夾雜多元次文化的忽然高調案例,那麼低調的又是甚麼?我經常記起在《夏日記事》(Chronicle of a Summer,1961)裏一個街頭訪問,Merceline到處問人:「你幸福嗎?」執着的女生說每天都看一遍尚高克多(Jean Cocteau)的電影令自己開心,雖然物質生活上是不可能達成她說的,但是我相信精神上她有個隨時放映的機能。對於連碰上謝票都感到靦腆的我,自然會喜歡跟她一起念《詩人之血》(The Blood of a Poet,1932)的對白,多過跟「洛奇迷」跳舞。

影迷真人紀實有如《大寫特寫》(Close-Up,1990)這一種,冒認大導演,夾雜虛榮心,幹些小罪行;又有如《家有囍事》(1992)虛浮妄想那一種,癲到學電影那樣禁錮劈人。在電影中找影迷身影,人肉搜畫,陌生中見親暱,總認出一些相同的社團氣質。我也在《曼克頓影癡部落》(The Wolfpack,2015)看個服服貼貼,慨歎影迷宿命大抵就是如此。「狼群」是Angulo六兄弟妹,有個滿腦執念的智利移民父親,從小在曼克頓一個住宅,杜絕屋外的五光十色,隔離培育,正教材副教材通識OLE都是DVD。他們自行分配角色,自製手槍黑超、廳堂去演《落水狗》(Reservoir Dogs,1992);「下畫」就輪到演《蝙蝠俠夜神再起》(The Dark Knight Rises,2012),床單當作披風。他們不需關閉甚麼「自動暫停懷疑」機制去忘記現實,才能投入做影迷,起床後走出廳,就是DVD就是電影就是世界就是人生了。有一次,其中幾個兄弟擔天望地,發覺自己其實沒有鎖上腳鐐,於是戴着黑超走上街,遇上姬絲圖莫沙(Crystal Moselle),這個紐約式柏拉圖的洞穴故事因此才公諸於世。我不禁也回頭望一望放映室的光柱,低頭查看腳邊,提醒自己是在洞穴中看浮光掠影,人生在外面找。

 

(2)

說到電影中的影評人,那就更少,而且狀況多是難堪的。《安妮荷爾》(Annie Hall,1977)有一場戲,安妮在戲院輪候,活地亞倫(Woody Allen)就瀟灑地從隊伍中拉出原作人去叫一個大發議論的「影評人」收聲,若不是齊澤克(Slavoj Žižek)超自信地以斯洛文尼亞盧布爾雅娜口音英語帶觀眾遊希治閣(Alfred Hitchcock)的迷魂景點,影評人只會是電影中的臨記丑角敬陪末席,《禍水》(Lady in the Water,2006)就更老實不客氣來個影評人之死的情節。關於美國名影評人Roger Ebert的紀錄片《生命的本相》(Life Itself,2014)算是自重的寫照,道出影評人八卦之餘,也道出影評文化的存在價值;然而,我實在也看到影評人之死的潛主題,雖然看電影令Roger Ebert心理靈性情緒都有獲益,但是一直坐着,身體忘記運動,致老來頑疾纏身,還是應該要找時間離開電影院,去舒展一下跑步鬆一鬆。

 

(3)

上次《我和電影的二三事》的主旨定位是影評人自白,這一趟《戀戀光塵》則是影迷心路歷程。兩個身份不是涇渭分明的對立,多數人會簡單去分,影迷是較大的圈子,影評人則是小圈子,而影評人當然稱得上是影迷,心裏有數,只有極少數不是──嗯,數別人的影迷身份是與不是,避不了權威主義,要放下這個概念。這本書毋須也無意引導作者/讀者針對他人,或挑起個別爭議或謾罵,影評人及影迷的身份,不重疊,或重疊多少,就讓每一位作者去自我劃定。作為編輯去約稿時,發現投入、認真的新晉影評人不難辨認,有書寫力的影迷身邊也找到不少。之後,我只不過稍指出幾種方向,甚至叫他們不用告訴我會寫甚麼,即使告訴我,執筆時想改就去改,最後的成品偏雜文、隨筆也無妨,甚至超出《我和電影的二三事》的形式風格範圍都可以。

說真的,我沒有擔心過本書會因此盡收錄些不着邊際、過份自戀的所謂影癡自戀文章,心想過就算這樣子,一、兩篇也可以接受,結果一篇也沒有。每一篇拿到手,我和執編Elson率先看,皆是愉快及驚喜的閱讀經驗。成長路上遇上電影,經家庭、社區潛移默化,被殺個措手不及,或笨笨地回應,但電影通常都給我們多次機會,一刻忽爾珍重,描述那電影院的「愛麗絲」夢醒情真的嘆息,歷歷在目。更驚喜的是,這麼多彩多姿地親近電影的身份追尋之中,千禧之世竟出現焦頭爛額的青春歷練,另類的人在途上,他們的特色是:想看電影、寫電影、研究電影,也想拍電影。身份有時牴觸有時錯開,心情有時如馬奔有時如鹿撞,自詡風馬牛不相及的古怪況味,會懷疑自己甚麼都不是。

這類自我懷疑的身世追究,是《我和電影的二三事》未及時捕捉到的。這引導着我將全書分為兩個部份,首先是「觀星」的部份,是自我剖白、鑽探影評人/影迷身份的,猶如戰戰兢兢登上觀星台;而第二部份「追月」,則敢問自己成為一個怎樣為電影到處跑的人,水中月幾時能圓在手裏。

 

(4)

《我和電影的二三事》於2003年出版,那時候的港產片是《PTU》(2003)、《無間道III終極無間》(2003)、《2046》(2004)、《功夫》(2004)……而今年我們則有《明月幾時有》、《殺破狼貪狼》、《29+1》、也有《追龍》及《追捕》……相隔十四個年頭,《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s)、《哈利波特》(Harry Potter)、《吸血新世紀》(Twilight)系列都完成了,而《星球大戰》(Star Wars)與《星空奇遇記》(Star Trek)系列一再回歸,MCU正甚囂塵上。在生的法國新浪潮大師僅存高達(Jean-Luc Godard)和華妲(Agnès Varda)。王家衛到美國拍了《藍莓之夜》(My Blueberry Nights,2007),又回國內拍《一代宗師》(2013),周星馳自《長江7號》(2008)後不再演出了,許鞍華的《桃姐》(2011)將合拍片這原料加裝零件裝嵌的生產模式帶回本地手工業的景致,近年更開始有香港導演拍主旋律電影,今年劉偉強就拍了一部注定失敗的「國策片」,引狼入室,將極醜怪的官僚文化硬搬來到香港復辟,這是《戀戀光塵》面世的時代一個不可不記下的驚覺。電影已經安然進入電腦數碼年代,年輕觀眾遇上菲林閃動可能不習慣,因為這個時代的人可以在街上戴着耳筒以手機看長片,城中移動的觀眾其實喜歡看韓國電視劇及Netflix,觀眾不介意看不太正宗的影片。

電影伴隨時代演進,觀影經驗也是隨着時代分秒同步走,就算你走進電影院最初的原意是逃避現實的時間。你試過離開電影院碰上遊行嗎?或許看着珍妮花羅倫絲(Jennifer Lawrence)在《饑餓遊戲終極篇:自由幻夢1》(The Hunger Games: Mockingjay-Part 1,2014)裏低唱〈The Hanging Tree〉時,Are you, are you/coming to the tree?/Where I told you to run/so we’d both be free,你的心已經熱血沸騰想上街了。2003年沙士過後,這個城市急速改變,卻快不過人心變質。年輕人站出來,反國教反極權,挫折連連,發覺只是向着一道高牆妄想理性對話,電影生態在時代打壓及世代孤立的環境下走出《十年》(2015),將電影的佔領戰況白熱化。本土電影其實暗中寄望,憧憬有血性的教育家,《當C遇上G7》(2013)、《五個小孩的校長》(2016)、《點五步》(2016)、《九月二十八日.晴》(2016)等都出現好心、有個性的校長角色,尋找合併兩代的願景,現實卻是大學校長湊不夠人,閃閃縮縮去金鐘佔領區作狀支持,轉個頭人齊則恐嚇要撕爛民主牆。這是《戀戀光塵》面世的時代,一個不可不記下的恐怖見證。

 

(5)

有興趣拿起這本書細看的讀者,階段上也許是過去式、未來式,也許是現在進行式,多多少少切合廣義影評人/影迷的身份,切合之時或帶着疑竇,但在同一光影下,或許也處處接通這裏作者們的心跡。戀戀光塵多時,你們也有自己和電影或感性或理性交磨的二三事,只是等待一個自我抒發的機會認證。或許,不善寫作未有流露出來,或許處於凌亂階段未及整理,或許只是樂於當純粹的影迷就夠了。或許,你已寫好,絕對可以賜我好稿,只是我未認識你而已,先打個招呼問個好。

 

書本資料:http://www.filmcritics.org.hk/node/22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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