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是誰:《曾經是同志》

必須從其中一幕開始:Michael坐在電視機前,反覆回播自己在同志權利座談會中發言的錄影片段。他凝視屏幕中他的眼睛。然後,他決定改變。

電影屏幕前的我凝視他的行為,腦袋中換上了另外兩行字幕。是年前讀過的本雅明:「有實驗證明人們在銀幕上認不出自己的行走姿態,從唱盤上聽不出自己的聲音。」這描述了主體散失的處境。

 

然後,我決定寫下這一篇影評。

 

因為我們在路上討論:

「他戲劇化的轉變沒有得到充分的解釋,心理挖得不痛不癢。」
「可能受制於『真人真事』和『導演立場』的矛盾。」
「不能觸動我。」
「他所謂的死裡逃生,兒戲得像一場玩笑。」

 

後來我想:「兒戲得像是『擾敵』的『煙幕』。」嗯,別問我為甚麼要擾敵。

我又想:「也許那一幕,那突然浮現的兩句本雅明,可以幫我把碎塊串起來。」嗯,別問我為甚麼是碎塊。

 

而我卻又必須預告,這(又)是一篇不符合期望的影評:不敢輕言好壞,也不敢妄論性向和宗教。

 

問題:我是誰

又或者,宗教和性向,本就不是重點。正如一開始在一名同性戀者被虐殺後,他們在雜誌社中討論報導方向,Michael說:「不必標籤為『同性戀』或『異性戀』,我們只是希望鼓勵他們做『自己』。」

 

問題是,「自己」是誰?

 

電影中對Michael有明確的「介紹」。座談會中主持人這樣「定義」:「《XY》雜誌前編輯、浪達同志文學獎《XY生存指南》的作者、獲獎同志紀錄片的拍攝人、《YGA》雜誌創辦人、三藩市同志運動領軍人物。」Tyler首次遇見Michael:「我知道你。你是《XY生存指南》的作者。」甚至片首酒吧中亦是滿場的:「你在《XY》工作,真酷。」

同時,我們回想一下Tyler在咖啡室早晨的自我介紹:物理學生,夢想是成為太空人,然後談到宇宙的浩瀚和人的渺小。「他很可愛。」Michael如此評價。

比較之下,Michael的「個人」,他的性格、夢想、思考卻彷彿已經消褪。

「我」成為了「同志」的同義詞。

於是問題變成,「同志」是甚麼?

電影中有意無意滲入了大量的「傳媒」:以快速的剪接閃現《XY》雜誌上的標題、照片,同志紀錄片的剪輯片段,以至於Michael叛變後大量的網上報導、電郵、社交平台,甚至Rebekah知悉他的「真相」,亦是通過互聯網。「同志」在公眾及自己眼中的形象,正是通過這種種的手段定型。

弔詭的是,他們努力想把「同志」從公眾的標籤中釋放出來,但當反抗的手段亦同是傳媒,將無可避免地亦僵化為某種約制,成為「同志」們並不「自我」的自我形象。在地上畫下牢獄的由「敵人」變成「盟友」,偏偏無論撰寫還是服從「XY指南」的他們,還沾沾自喜地認為已然解放了自我。

正因如此,變節後的Michael才會說:「『同性戀』身份是一個包裝,迫你吃下。」

 

這不得不成為一個剝洋蔥的困境:剝去他人的目光,剝去社會的規範,剝去親友、教育、媒體,「自我」還剩下甚麼?

 

「鏡子」向是尋求自我的重要「道具」,電影中亦不乏Michael獨在浴室中看着鏡子迷惘、崩潰的場景,而更進一步是「影像」。容我們回到篇首的一幕,以及Michael看着紀錄片中自己的一幕,然後容我再浮現幾句來自本雅明的字幕:

「演員在機械面前的詫異,本來完全和人在鏡子中看到他的映像時所產生的詫異一樣。而現在,鏡中的映像則可以與他相分離,它成了可以移動的東西。那麼,人們把它移到了何處呢?答曰:移到了觀眾面前。」

人與人的疏離,演化成自己與自己的疏離。在現今的網絡世界,我們更是無時無刻坦露自身於注視之下。所有人都是演員,所有人都是觀眾。如果今天你忘記了打卡,你會覺得你並不存在。

於是,Michael發表自我宣言的平台,記錄最隱密心理的,是公開的網誌。最親近的Bennett要了解他,亦不是通過枕邊密話,而是按開網誌的鏈結。

如此理解之下,遺傳心臟病的「死裡逃生」不是轉折,只是契機,在生死面前他暫時抽離於日常生活和他人注視之中,而自覺到「自我」的消解。

 

但如果以這一脈絡理解,我該如何解釋母親的骨灰、大學中為喪母朋友的禱告、以及他對死後救贖的嚮往?但如非這樣,我又如何解釋上述的眾多線索?

又如果這些線索不是「刻意」為之,那就只能證明,現今世代下「建立(分解)」自我的過程,已經深深銘刻在我們的血肉之中。

 

答案:我是誰

下一個問題是,自覺了「自我」的消散,然後可以怎麼辦?

Michael選擇了宗教。也許不難理解,當你發現幾乎不可能尋獲「答案」,宗教往往成為迷失者的「明燈」。因為信仰是超驗的主觀真實,你愈願意無條件地相信,它對你而言就愈堅固。它愈虛無,就愈可能成為你剝完洋蔥後裝在抓在手中的答案。

然而,「答案」可以一換再換,「方式」本身卻不曾改變。確立「自我」最方便省力的方法,是尋找對立面。如是他不斷通過「推翻」、「叛離」來「建立」:先跑到「異性戀」對面的「同性戀」,再跑到「同性戀」對面的「基督教」,甚至到了「基督教」中亦要在從「學院」逃離,成立「自己」的教會。

每一次的「離經叛道」,都足以為自己營造了「擺脫世俗,覓得真我」的錯覺,甚至其他人愈批評,自己的犧牲愈大,這種自我陶醉就愈強烈。說穿了,自己亦是自己的演員,自己亦是自己的觀眾。是否真的挖掉眼睛,才逃得出注視?

可悲之處有二:一、當你如此刻意而拼命地成為另一事物的「反面」,則代表你仍然受之束縛,否則正如Michael曾經探討同性戀和基督教共存的可能,他根本不必一次又一次發表反同的偏激言論,在我看來,簡直是要為自己洗腦;二、只要不離開這一個機制,每次完成「建立」,則又只可以陷入僵化和懷疑,於是必須再次摧毀。於是,我們迎來了最後的一幕:他站在神壇前,看着信眾陸續走來,微笑的臉一僵,又變回迷惘和不安。

因為他又再次落入他人的注視之中。不過今次飾演的是「牧師」。

 

在「我是誰」的問題下,你只能以反問為回答。身後的洋蔥瓣埋積如山。而你就此深深陷在迴圈之中。像Michael所喜歡的漩渦,沒有起點,沒有終點,於是其他人終於無法定義你,你卻也都迷失於其中。

在佛堂時,他似是從水中的漣漪中走出來了,但原來卻從不曾離開更大的漩渦。

 

再問一次,你是誰?

且以譯名回答:香港說你「曾經是同志」,台灣說你是「我的直男前男友」。

抑或,其實他只願是:I am Micha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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