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三軌車》旅程

文、圖/盧燕珊
* 寫於2012年1月,深圳《投資者報》

大約去年(2011年)三月,跟好友廖偉棠到北大買書,我說,我對中國歷史很無知,要急速惡補辛亥,該看什麼書比較中肯?因為,我想在年中,找個借口,去不同城市,拍攝「在路上」的中國。偉棠說,他正為香港「建築是藝術節」策劃一個火車詩歌計劃,邀請中國、台灣、香港七位詩人,搭火車寫詩歌,正好需要個拍紀錄的人。就這樣偶然一個問號,我便趕上一列「開往辛亥年的火車」(注一:2011年12月在兆基創意書院的詩歌及影像展覽)。

詩歌加革命,聽起來總不免揉混點浪漫。但我更希望客觀地紀錄當下社會狀態,無論那個現實,是殘酷,是美好。除跟隨其中三位詩人上路,也採訪學者及沿途碰上的老百姓,拍攝當下的「軟革命」比如保育運動。收集各種差異聲音,湊成一幅三地拼貼。或呼應或平行或衝突的軌跡,原來是多麼複雜糾結。關於創作、關於革命、關於火車的紀錄片《三軌車1911/2011:中國、台灣、香港 》,最後分成三段:第一段,從孫中山的民主啟蒙地香港去到廣州;第二段的台灣,是獨立部份,因為沒「直通車」可接連;第三段,走過中國幾個城市後,回到香港。歷史拐了一圈,但回頭已不是百年身。

2011年7月3日,我首先從北京坐火車到廣州,與香港後現代詩人陳麗娟匯合。她要玩Cosplay,扮演兩角色:一個是《黃飛鴻之男兒當自強》中與孫文遇上的十三姨,在香港尖沙咀海旁,尋覓早已消失的舊火車站(港穗直通車,原來在武昌起義前五天開通,我一直在想,究竟有多少革命者曾經在這列火車上呢);另一個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九廣鐵路重開後,揹紅白藍膠袋上廣州探親的港人。

結果,我倆大鄉里,決定坐火車到佛山找黃飛鴻去。路過廣州的香港詩人學者陳智德,被我拉去清末廣東咨議局舊址,現廣東革命歷史博物館,客串「五四青年」,講解革命這個詞如何「被活化」、歷史之於當下的意義。其後,兩香港詩人和廣州詩人兼資深傳媒人凌越,來一場「火鍋」革命對話。這不是《建黨偉業》的陳獨秀李大釗,沒有一把火「改變世界」的豪語。6月已完成紹興火車之旅的凌越,憶述如何被雨中的秋瑾紀念碑所震撼。大家在談論詩歌的感悟、中國人的「兩個凡是」,還有「虛構的真實」。

從知識份子論述回到廣州街頭:輪椅歌手高唱譚詠麟的「寧願一生都不說話,都不想講假說話欺騙你」;在「愛國教育基地」大元帥府內,老黨員告訴我,國家如何強大;晚上,大元帥府廣場變身廣州市民的公共舞台,老中青混搭各種聲音各有表述,帥哥舞蹈老師教大媽大叔跳肚皮舞。到底,哪個場景才算虛構的真實?

7月24日大清早,通宵看微博後(注二:7月23日發生溫州高鐵相撞意外),我從北京直飛台北,與詩人學者楊佳嫻,坐火車到花蓮。陽光過份明媚的花蓮,與我從另一邊帶過來的中國心情,有點對不上話。

我挑了個小火車站月台,拉開三腳架拍攝楊佳嫻的採訪。大抵只有在台灣才可以這樣做。在香港,一定被趕,在中國,更加不可能。在台東誠品,我嘗試尋找對辛亥革命的另一面詮釋,沒什麼書,只見中港台三地各自出版的北京人民大學政治系教授張鳴《辛亥:搖晃的中國》。彼岸的冷淡與這邊「辛亥狂熱」,多少有點反諷。年青一代的台灣人說,「辛亥是你們的事」。無論紀不紀念,或怎樣紀念,也是一種表態。台東的幾天,我們跟隨《中國時報》記者參觀原住民有機小米工坊,遊逛以胡適父親命名的鐵花村。

之前因倉促沒法與廣州「舊城關注小組」及「粵語運動」的八十後碰面,所以在台北唯一早上,預先約好採訪眷村保育運動的朋友。在中正紀念館附近的眷村,帶山東和江蘇口音的兩位老兵,提到徐蚌會戰(國內叫淮海戰役),又大罵國民黨混蛋。楊佳嫻說,「那些戰爭,在他們靈魂上,是永恆的紋身。」村民說,「這裡就像香港的調景嶺。」我說,「這個國民黨社區,在香港回歸前早就消掉了。」

8月24日,京九火車上,我讀著前一天的《人民鐵道》,頭條是「查找問題不留死角,解決問題四不放過」,旁邊一段新聞是「廣深港高鐵香港段隧道工程啟動」。深港高鐵沿線的菜園村,本是我回港的目的地。但菜園村早因高鐵而拆,村民已搬到臨時屋,準備開始「香港新農村運動」。一位火車乘客說:「前年你們不是『反對』(興建高鐵)嗎?好像,經過你們民主的投票,就同意了。一修通,就是全國四縱四橫。當年,孫中山提出很偉大的理想,現在基本上已實現,而且已超越了。」

7.23後,國內很多媒體都在談論「中國速度」,李照興亦約稿寫了兩個「慢火車」故事。張鳴教授說:「你說的對。鐵路確實也像歷史一樣,不停循環,來回轉。但鐵路進步,也跟歷史一樣,要循序漸進,不能盲目求快。」我跟策劃「建築是藝術節」的胡恩威,乘坐最快的和諧號去天津,為了1888年建成的塘沽車站。就在這廢墟中,偶爾的一瞬間,看見我認為最關鍵的一個鏡頭,陽光偷偷照進靜默(注三:下圖)。9月底,我亦去到四川犍為,坐上全中國最慢、時速二十公里的嘉陽小火車,發現詹天佑百年前的「人字式調頭路軌」,跟隨可愛的村民,還有他們的雞鴨豬傢具,一起緩緩爬上山。黑暗的大清早,在古老蒸汽火車頭後面,我終於收錄到最原始最純凈的火車呼叫。沒有雜念。

12月底,《三軌車》跟詩人作品在香港展出完畢,但我很希望,之後,有機會在中國和台灣放映,那我的任務才算完成,借火車把三地連起來。雖然它不是很專業的紀錄,但被訪者的說話,實在太有意思了。

在車長不停為晚點向乘客道歉的火車上,曾經的北大詩人、現在的著名環保分子馮永鋒說:「大家就在一種拒不承認現實的條件下生活,比如我們周邊的生活多樣性下降得很厲害,很多物種滅絕,但大家覺得無所謂。我們認為去探討美或很深刻的東西,是巨大的負擔,我們不想去承擔。一個不想看到更多美的社會,也是不想看到更多醜的社會。」火車窗外,一列開往保定的坦克剛好路過,他就談起六四後,一年軍訓為部隊隊長寫詩歌的「滑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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