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德遜》──在重複的日子後面加一聲「A-ha」

占渣木殊(Jim Jarmusch)的作品例必出現詩,印象最深的是《永生情人》的吸血鬼在飛機上默念莎士比亞十四行詩。這次《柏德遜》更開宗明義談詩。

柏德遜是新澤西州盛產詩人的小鎮;是Adam Driver飾演的主角的名字;也是William Carlos Williams[1]著名的長詩。占渣木殊親述電影由這詩啟發[2],創作了柏德遜這個獨特人物(司機,同時是詩人)。電影紀錄其星期一至星期日從早到晚的生活,行雲流水中呈現出吉光片羽,又把詩還原成普通不過的日常。

 

重複就是求新

《柏德遜》的主題是詩,亦是生活,占渣木殊選擇了用「重複」去說。

起床→走路上班→空檔寫詩→工作→在瀑布前吃自備午餐→下班→與妻Laura閒話家常/在basement寫詩→吃妻準備的晚餐→晚上跟小狗Marvin散步→到酒吧小酌→睡覺→起床……

每天睜開眼睛,見同樣的人,做同樣的事,周而復始,到底何來詩意?

重複與單調是我們的日常寫照。電影沒有明確的故事作軸心,但有清晰的時間軸。於是開場不久,Laura向柏德遜講述誕下雙胞胎的夢。這段話揭開了單調生活中的種種可能,指出了一種詩意的「看見」。日復日的生活就如雙胞胎,只是長得相似,並非相同。我們覺得難以把生活過得有詩意,是因為我們常把「重複」和「一般性」(generality)畫上等號。若按德勒茲(Gilles Deleuze)的說法,重複是求新[3]。同樣地,電影以一星期為結構,框架看似限制了敘述,但實是以日常這個結構營造穩定的節奏,以突顯規律中的「變化」[4]

詩意的「看見」,意味要從熟視之物看出新意。柏德遜寫詩好像撕日曆,一天沒寫,就好像一天未過完。他以生活複製詩,又讓詩滲入生活,從寫作中肯定生活本身。

詩於柏德遜不是向世界吶喊,而是一種物我觀照。他不只是冷靜地「觀察」,更是有溫度地「觀照」,比如:Ohio Blue Tip火柴、被小狗Marvin弄歪的郵箱、睡房天花的燈、啤酒杯的泡沫、微妙變動的手錶等……日常生活中之「物」(object)看似重複無意義,但每次出現都是不同的:半滿的啤酒杯、被扶起的郵箱、停在6:10-6:30之間指針……每一天的「變」都為「日常」加添了意義,一星期下來就成了獨特的累積,變成電影中最富詩意的素材(poetic ingredients),並代替寡言的柏德遜說話,不動聲色地呈現出他的詩心,一如占渣木殊的倒影。

寫詩是柏德遜設想世界的一種方式(恐怕他不會贊同寫作是苦悶的象徵)。片中瑣碎的「物」表面上好像東拉西扯,但重複中自有其深意。電影最後,占渣木殊把種種「物」歸納到一個意象—水。

水,不是流水賬,而是流水不腐。即使結局出現「毀滅」(筆記本在星期六被小狗咬得稀巴爛),亦是為了點出這個「看」的道理。因此,日本詩人(永瀨正敏飾[5])說:「有時空白反而充滿無限可能」。

敞開,即詩歌

只要發現,就能寫詩。不由得讓我想到李滄東《詩》中的美子,她拿著小本子,在現實的壓迫下苦苦尋詩。如果詩是她跳出現實的手段[6],那麼,詩於柏德遜就是生活本身。他是美子的反面。因為事物本身就有詩意,生活中俯拾都是詩(吃早餐隨手拿起桌上的火柴盒),根本不必去尋。這正好回應了William Carlos Williams的名言──No ideas but in things。

科技高速發展,人的體驗亦趨於碎片化,疏離/異化如影隨形,使我們的時代缺乏詩意。占渣木殊在《柏德遜》一洗以往作品的疏離狀態,以隱約的連繫抵抗疏離。柏德遜亦是主角身處的小鎮,如果城市意味陌生面孔,隨處可見的雙胞胎就是反證。他與妻性格相反,二人相處看似平淡似水,實是細水長流,互有空間的深情關係。片中柏德遜遇見兩個詩人,第一個小女孩那首“water falls”從“waterfall”中翻出新意,呈現出尋常事的陌生面,提醒我們要貼近小孩的視角看待日常。第二個是特意到柏德遜找William Carlos Williams的日本詩人,他送了一本空白的筆記簿給柏德遜,令他找回初心。

生活的情狀瑣碎[7],像懸浮半空,令人難以捉摸。這是日常的難言之處,亦是需要一首詩去落實懸浮世界的原因。寫詩,必需誠懇如寫日記,這樣種種感受才會融進詩中(在火柴、酒杯底、睡床上出現的詩)。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在《文學空間》說:「敞開,即詩歌。」在他看來,寫作是打破詞語和自身之間的聯繫。如電影中柏德遜從來都不只是看見事物,而是聯繫事物和自身之間的關係(又多是連繫到對妻的愛)。他常在瀑布前寫詩,場景生出一種「念天地之悠悠」之感,展示出一種「小我」與「大我」(the greater self)之間的聯繫。

柏德遜時刻敞開感官(聽乘客、酒吧的客人聊天、洗衣店客人rap、同事的抱怨),就像每天午飯時打開那如微縮世界的小箱。對詩,他沒有強求。即使失去唯一的詩集難免失落,亦說:沒關係,那只是些寫在水上的字句。他甚至否認自己是詩人,只說自己是個巴士司機。在最後一天(星期日),他在瀑布前偶遇日本詩人。二人惺惺相惜(又令人眼前一亮)的談話之後,柏德遜看著水流,空白的筆記簿又被默默地寫上詩行。

詩就是這樣,是輕淡而深刻的存在。

世界是未經修飾的大文本,讀/寫詩,就是在讀/寫生活,詩人,其實就是生活的人。我們可以選擇默默無言,也可以選擇萬語千言,而當我們打開感官,敞開自己,詩亦會輕淡而深刻地誕生。

 

A-ha

由處女作《長假漫漫》開始、《天堂異客》的異鄉人、《不法之徒》的越獄者、《永生情人》的吸血鬼等,占渣木殊都是在描繪疏離的漫遊者,然而他在《柏德遜》似乎找到了落腳地。

柏德遜問日本詩人:「你喜歡詩嗎?」
他說:「我呼吸詩。」

呼吸,多麼饒富深意。

這個「什麼都沒有發生」的故事如詩:半透明,多義。它不單紀錄了生活的輪廓,亦喚起了我對生活的感受(更重要的是喚醒了我正過著沒有詩意的生活)。

占渣木殊好像透過日本詩人告訴我們,只要還在呼吸,詩就存在;即使不再呼吸,亦可在詩中延續生活,如William Carlos Williams、Emily Dickinson、Frank O’Hara…甚至所有曾經用生活寫詩的人。

這是生活/詩的真意。

一星期過去,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星期一,我彷彿聽到一聲近似開竅的A ha……

注釋

[1] William Carlos Williams是紐約詩派詩人。崇尚詩歌不必讚頌偉大,服膺形式,應直敘事物,關注生活細節。

[2] 占渣木殊親解《柏德遜》創作源起:William Carlos Williams有一本詩集叫《Paterson》,我曾為了這本書而去了美國柏德遜市作一天短暫遊覽。這詩集的開端,把一名男子當作這座城市的化身,名字同樣叫柏德遜。這是一個很美妙的想法。於是,我便創作了這個獨特的人物──一位巴士司機,同時是充滿創作天份的兼職詩人。詩作《Paterson》以城市書寫燭照美國社會和個體生存之種種狀態,一個人本身就是一座城市,詩分成四部分,他以各種方式在詩中開展、求索、成就、結束一生。被譽為William Carlos Williams的巔峰之作。

[3] 按德勒茲(Gilles Deleuze)的說法:重複不帶來相等或相似的秩序;相反的,重複引來不可互換、不可替代的差異。重複是反規律的越界行為,是自由與創造……重複反而能夠不停的帶來新意義。參看《差異與重複》(Difference and Repetition)。

[4] 特別是巴士每天不同的見聞(如小孩談含冤入獄的拳手/兩個男子談剛認識的女子/年輕人談無政府主義者)以及妻Laura每天不同的「興趣」。

[5] 永瀨正敏在1989年占渣木殊的《三個藍月亮》中曾飾演往田貓王故地朝聖的旅人。

[6] 電影也是完結在河流,但是美子投進湍急的河流,完結了生命,完結了一首生命之詩。

[7]電影中發生的多是事件而不是危機,如電線短路不一定要大爆炸,手槍可以是玩具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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