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如何被「自由」玩謝?──《不是色情電影》與後現代色情社會

誘惑終結,色情開始。

這是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在《論誘惑》(Seduction,1979)拋出的怪誕論斷。就讓我幫他解解畫:

誘惑原本就是女性最有威力的武器。女性總是在他處,一個人們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施展誘惑,以一種在表面上運作的、可來回逆轉的策略擾亂男性以及男性的權力結構,令男性困惑、恐懼──長久以來社會體制對誘惑的污名化與極力排除正正是男性心魔的體現。然而,當這種武器遭到廢除,一種後現代色情便誕生了,我們隨即落入一個「後現代色情社會」──所有都是色情,清晰明確,不再有懸念。

誘惑是如何終結的?恰恰是性革命和女性主義運動致使女人喪失了這種力量。當女性獲得「解放」,女性的性經驗與慾望被肯定,不再躲躲藏藏。女性也無需討男性歡喜,曖昧難明、含混不清的誘惑便不再必要。女性性慾越是廣泛地被社會承認,性經驗細節越是詳細地被話語論述,身體快感越是被當代道德標準所承認,豐腴的想像力、莫測的情態變化、心緒的迂迴流轉就被精確定位的慾望生產與直截了當的色情消費所取代──而這些被排擠掉的、不可把握的東西才恰恰是「女性的特質」(即位於男性/女性二元對立體制之外的過量的女性特質,見Judith Butler)。

如今,女性被判定為「自由」(condemned to be free),必須追逐慾望,必須享受快感,必須將身體拋露出來,必須以一套微觀技術自己管理自己的感覺與意識。如果在古代社會,武媚娘尚有可能操弄一套誘惑策略來掌控兩代君王,在後現代色情社會,所有行業都是色情行業,女性便只能以「自由之身」被捲入色情工業的運作程序當中,根本沒有逃離的機會──在後現代色情社會,自由,不但不是女性力量的釋放,相反,自由讓每一個女人淪為「妓女」。這就是園子温在《不是色情電影》(Antiporno)向觀眾揭露的真相。

「京子」對著自己創作的女性肖像油畫喊叫:妳們毫無誘惑力!

京子無疑是最「後現代」的藝術家:她要稱自己為作家,而絕不同意被冠以「女性作家」這樣的帶有性別歧視的稱呼;她是一位跨界藝術家,事先用油畫描繪出將要寫作的小說中的女性人物肖像,小說發表之後再舉辦這些女性肖像的油畫展覽;她極富冒險精神,以超乎尋常的藝術實驗通往絕對自由。無疑,她獲得了成功,而同時,她也成功地做了妓女──然而,在後現代色情社會,還有做穩了妓女和想做妓女而不得的區別,而做穩了妓女則尚有暫時做穩和能做多久的問題。京子的助理典子小姐(她的年齡遠大於京子)則深情告白:我想做妓女!是的,如果做不了妓女,那就只能做狗。

後現代色情社會的所有行業都是色情行業,所有色情行業幹的都是拍攝色情電影的勾當:電影中的每個女性個體都意識到自己正在被觀看──因為攝影機和攝製隊一直就在跟前,無所不在,形影不離(成為主體精神結構的組成部分);因此每個個體都必須學會對著鏡頭做出恰當的表情和反應──被男人幹的時候不但要表現出很享受的樣子,還要反過來盯著鏡頭,臉部賣力地扭曲,極力討好那個透過鏡頭畫面凝視自己的「傢伙」──AV影片不是一直在教導你嗎?在這個意義上,電影之「內」與電影之「外」其實已經沒有分別,一切無非就是擬仿與超真實。無論從事什麼行業,別忘了,你就活在色情電影之中!

布希亞聲稱,女性原本並不處於痛苦與壓迫的歷史中,因為女性擁有誘惑的威力,反倒是性革命和女權運動讓女性的命運更為悲慘,生活更為壓抑,只因除了成為妓女,她們什麼抗爭的力量都施展不了──那一群被寫滿符咒的布幔緊緊包裹著身體的女人們,就象徵著被禁錮的「女性特質」和「誘惑威力」。

因此,女性必須拋棄「自由」。電影中京子和典子都曾識破後現代色情社會淫蕩的假面,突然爆發出無法鎮壓的女性威力(哪怕只是一瞬間):將男性給予的狗屁自由從馬桶沖進下水道去吧!將那一點鼻屎大小的自由埋進土壤裡栽種植物吧!唯有從根本上反對女性主義,穿越性解放的幻境,女性才能真正得到解放。現代性「大他者」的權威崩解之後誕生的鼓吹「性別多樣性」的多元主義就取代了大他者成為統合人群、壓迫女性的操作形式。在人們認定「已經沒有意識形態」之後,「性別是建構出來的」、「每個人都可以建構自己的性別樣式」就成了新的意識形態。

18歲,扮演「京子」的少女身體已經成熟,但她最終仍然沒有找到「出口」,只能在泥漿中重複地哭喊。關於她的精神分析,以及如何解讀園子温的「反色情」,就需要另文探討了。我們勢必回到電影開端的畫面,為這部電影重建符號、想像與真實的拓撲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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