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消失的妹子──園子温《不是色情電影》

我會說,《不是色情電影》不單是園子温回勇之作,也是他的回魂之作。相較《東京暴族》、《新宿天鵝》、《全能人!廢能事!》等低潮,園子温不無挑釁意味地以「反色情」來參與「日活羅曼色情電影」的復刻。張揚暴戾的視覺呈現、詩化的超現實處理,都是《自殺俱樂部》、《奇幻馬戲團》、《紀子出租中》、《愛的曝光》、《冷血金魚佬》、《戀之罪》、《屍奔女子高校》脈絡底下的本色正格。

不過,全片最令我念茲在茲的,不是其如何「反色情」,而是片中那位彷彿濁世清流,卻又如同幽靈、以琴聲構成背景樂聲的妹子,究竟是何許人?電影中,這位妹子的部份最為隱晦,用墨最少,但同時她卻是整齣電影中,最自由的角色。如果在園子温的世界尚且還有所謂出口這回事,會不會出口就在妹子身上?

《不是色情電影》的妹子若隱若現,以抽象的「妹妹」為名,以琴聲代替語言,不期然令人想起《紀子出租中》的妹妹由香。結局中,當家姐紀子以創傷扭曲地(姑且)重新組成家庭關係,由香卻穿起紀子昔日出走時所穿的舊大褸,在眾人未醒的清冷早晨,化身成千千萬萬無名少女的其中一員,離開家庭落入茫茫人海。由香成為另一有故事的人,眼前路身後身不得而知。

無獨有偶,《不是色情電影》與《紀子出租中》在角色設定、對白、場景設計、意象很多方面都頗相似,足堪對讀。就角色設定而言,兩片同為:父─母─姊妹的家庭結構,而長女角色,紀子及京子,同樣有著類似的對白與申訴:二人同樣宣稱要成為女人、活得像個女人;甚至在場景設計上,最明顯一幕是《紀子出租中》中,紀子希望到東京升學,但父親徹三卻在餐桌上訓示紀子,東京是不潔的,女孩子到東京就是濫交,會被搞大個肚,而《不是色情電影》中,京子在餐桌與父母談論性與色情,京子問為何她不可以看色情的書,父親回答說因為那是淫穢。就正如譚以諾所言,父親的回答本身便是最淫穢[1];而父親徹三訓示紀子一幕,是《紀子出租中》第一次出場、富象徵意味的「食桌」意象,而最後紀子、由香、徹三、上野站54號又是在餐桌產生衝突,表面和解,底裡內化衝突,《不是色情電影》中則變成無人餐桌,京子一頭砸壞十八歲生日蛋糕,宣佈絕不與世界和解。

這就是我之所以說《不是色情電影》「回魂」的原因,電影回應著園子温以前電影的種種,其中最明顯的,就是毀家主題。如果我們將《紀子出租中》那位再次出走以求自由的妹妹由香,嵌入《不是色情電影》的妹子之中,我們可以看見任何個人的出走、追尋自由(那怕是幼稚、中二病的,或真誠赤子的),都注定失敗收場,因為永遠有更巨大的色情與淫穢將你擊敗,而《不是色情電影》中,這種龐大的淫穢,便直指為家庭、國家機器。

雖然《不是色情電影》中,妹子可算是求仁得仁,自殺而死,但透過劇情、剪接,我們理解到妹子之死,與父母之交溝連結。片中,京子在試鏡會上被男導演問及人生中最痛苦之事,京子從超現實的回憶盒子中看到父母交溝,但下一鏡,京子卻訴說是妹妹離世。片中父母交溝象徵的,不是父系霸權,也不是女性身心上服從父權淪為幫兇,而是,不論父或母男或女,但凡來自家庭結構,就會由此拾級而上,直抵國會(國家機器)的終極淫穢。京子拍攝色情電影,被男攝製隊剝削,但在京子自己的色情電影、在她宣稱自己要成為真女人的色情電影儀式中,也同樣被一眾女攝製隊剝削,以至捨棄。所以,《不是色情電影》告訴我們的是:問題根本無關男或女的自然性別,而是社會性別本身就是淫穢的,家庭中父母的交溝結合,是惡的加乘。

假如結局中,京子掙扎在顏料泥漿中渺無出口,是終極毀家的表面證供結案陳詞,那麼京子在片中多次叩問妹子的存在與否,可不可以是另一個暗渡陳滄的出口?《不是色情電影》中妹子的鋼琴優雅而激越,但始終伴隨著妹子的笑臉。就算在京子遭唾棄、遭典子SM、陷入自我質疑的時,琴聲始終不絕如縷,可圈可點。幾乎令我走漏眼的,是電影早段,京子看到不存在的妹子以及聽其琴音,然後京子彷彿人格分裂,在鏡頭前左右走位,一人分飾自己與妹子二角,互相對話,京自感孤獨,妹子一方則表示自己獨善其身,已經與你(京子)的孤獨不同層次。接著兩者再無對話,一鏡轉入直指無人餐桌。

在巨大鋸齒將少女開膛破腹之前,妹子早已自盡,先死後生,成為全片中,以幽靈之姿,擺脫攝製、鏡頭,唯一能自由穿插出入各個場景的存在,在顏料泥漿中亦一塵不染,雪白羽衣翩翩起舞彷如嘲弄京子的自尋煩惱拘泥形骸。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既然終極毀家無可避免,與其任由家、國的巨大淫穢魚肉,不如毀家由我創,以自絕,解除家、國淫穢的最大武器和殺傷力。

會不會,妹子才是真正反色情的終極兵器?

 

注釋:

[1] 譚以諾:〈一篇女性主義者的電影論文──園子温《不是色情電影》〉。《映畫手民》,2017年3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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