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女孩讀羅曼史:越浪漫越黑暗的《格雷2》

自出版並旋即大受歡迎以來,《格雷》(Fifty Shades)小說三部曲所獲得的批評,也許比讚賞還要多。不過,正如王爾德所言,有人批評總要比無人談論來得好些。[1]性別研究期刊《性相》(Sexualities)2013年底以「閱讀《格雷》現象」(Reading the Fifty Shades Phenomenon)為題出版的一期中,有一則詳細的讀者調查,結果顯示接近七成讀者閱讀《格雷》小說三部曲,是因為對其罵名感到好奇。[2]

罵名為《格雷》小說三部曲爭取了更多讀者。至第一部曲《格雷的五十道陰影》與第二部曲《格雷的五十道陰影II:束縛》分別於2015年和2017年被改編成電影後,罵聲依舊,票房卻也長紅。越是被罵,越受歡迎。因此,要討論《格雷》系列為何受歡迎,就不能不討論它為何被罵;被罵與受歡迎並不相衝,甚至被罵之處也正是受歡迎之處。

那麼,《格雷》小說三部曲為何被罵呢?上述調查截取了針對《格雷》小說三部曲的一些普遍批評。除了批評作者E.L.詹姆絲(E. L. James)[3]的文筆拙劣,更多的是批評小說內容同樣拙劣。有人罵它是「垃圾」,有人罵它「危險」、鼓吹人「往幻想裏逃避」,有人嘲笑它會刺激女性情慾、將促成嬰兒潮,也有人把詹姆絲淡化為忽然走運的普通母親,她同樣普通的丈夫才不是什麼高、富、帥的格雷。這些人都不是普通人,都是在媒體上發表、擁有一定話語權的評論人,他們的批評雖然難聽,卻非全不可取。

事實上,他們準確地界定《格雷》小說三部曲為「女性類型小說」,卻是以此為笑柄,多於褒賞。詹姆絲的文筆的確不怎麼樣,但《格雷》小說三部曲被罵,不能只歸咎於她的文筆或被指陳腐(cliché)的小說公式。情況就如數年前的《暮光之城》(Twilight)系列也是越被罵越火紅,適用於《暮光之城》系列的負面批評也都適用於發展自其同人小說(fan fiction)的《格雷》三部曲,從這些批評中,可以嗅出一股對女性文類的賤視,這種文類並非詹姆絲所首創,而是源遠流長卻歷久常新的羅曼史(romance)。

歪讀《黛絲姑娘》為羅曼史

 雖然詹姆絲沒有好文筆,大學時主修歷史的她對文學卻非全然無知。《格雷》小說三部曲中不乏文學參照,及後被改編成電影,文學參照也都一一獲得保留。例如,在首部曲《格雷的五十道陰影》中,格雷邂逅安娜後,得知她主修英文、熱愛文學,竟送給她湯瑪士.哈代(Thomas Hardy)名著《黛絲姑娘》(Tess of the d’Urbervilles)的第一版。這是詹姆絲跟讀者們開的一個玩笑,因為,姑勿論格雷要怎樣買到《黛絲姑娘》的第一版(這種東西應該要放在博物館裏展示吧),《黛絲姑娘》並不是羅曼史。

儘管《黛絲姑娘》裏也有發生愛情,例如,美麗的黛絲相繼吸引了德伯維爾家的兒子亞雷克(Alec D’Urberville)及出身牧師家庭的農夫安傑爾(Angel Clare)的青睞,但如果《黛絲姑娘》是羅曼史,哈代大概會寫出一場以討好黛絲為終極目標的兩男大鬥法,女主角黛絲則在旁故作緊張卻又暗自竊喜的羅曼史公式。可惜,《黛絲姑娘》不是羅曼史,愛情不是小說的主體,討好女人也不是小說的目的。愛情只會替黛絲惹來災禍。亞雷克迷戀她,但黛絲不愛他,他竟然強姦她。而安傑爾與黛絲雖是兩情相悅,但安傑爾始終無法接受黛絲失貞的事實,他的離去間接導致黛絲再度被阿雷克纏上。

小說的結局是黛絲終於忍無可忍,刺死亞雷克,但就連刺死亞雷克都是為了討安傑爾的原諒,安傑爾卻當黛絲是精神錯亂,不相信黛絲真的殺了亞雷克,雖然口頭上還是答應了原諒黛絲。直到警察找上門,安傑爾才終於相信黛絲真的殺了亞雷克,但這也意味着黛絲終究難逃被處死的下場。《黛絲姑娘》裏有愛情,但就連愛情都充斥着男性對女性的迫害,或父權對女性的迫害,既有亞雷克的有形的施暴,也有安傑爾的無形的不信任。[4]

詹姆絲把如此殘酷地對待女性的《黛絲姑娘》寫進專屬於女性的文類羅曼史裏,究竟是為了嘲笑金融才俊不識文學,或即使不全然無知,也是錯讀了安娜為只有被迫害的份兒的黛絲(畢竟他以往對待臣服者們的確如此)?然而,自從收到格雷所送的《黛絲姑娘》第一版後,安娜也開始「錯讀」自己為黛絲。

這部分的互文關係,讀小說會比看電影更能察其緊密。安娜自我代入為黛絲,更把黛絲的被迫害歪讀成被吸引、把痛苦歪讀成快感。如同皮繩愉虐(BDSM)[5]的情節,安娜及詹姆絲對《黛絲姑娘》的歪讀,也被垢病是在浪漫化建立在支配與臣服、施虐與受虐上的病態關係。然而,安娜與詹姆絲的歪讀,乃至於這種歪讀在市場上所取得的空前成功,也說明沒有文本不能被歪讀成羅曼史,即使是再殘酷地對待女人的文本。而一但被歪讀成羅曼史,任何文本都會搖身一變成為女人的文本、讓女人爽的文本。

格雷送書之餘,不忘附上出自書中的一句引文,證明自己不是文學白痴:「你怎麼沒跟我說會有危險?你怎麼沒警告我?女士們都知道要提防什麼,她們讀的小說盡是這樣的把戲。」[6]他以為自己是安娜必須提防的「危險」,卻不知道,在羅曼史裏這句話會被反過來解讀──安娜才是他必須提防的「危險」。因為,在羅曼史裏施展把戲、控制對方的,從來都是女人而不是男人。

回歸女性主導的羅曼史︰皮繩愉虐只是噱頭

你或許會問,《格雷》小說三部曲明明以皮繩愉虐作招徠,而施虐的支配是格雷、臣服的一直是安娜,不曾逆轉為女性支配(femdom,即“female domination”的縮寫,又譯「女控」、「女尊」、「女人虐待男人」),又怎會是安娜操控格雷?必須注意的是,皮繩愉悅情境下的施虐與受虐,是一種互動關係。臣服者雖然交出主權,但臣服者從受虐中獲得快感,支配者一方面對臣服者施以痛苦,一方面卻為臣服者帶來快感。皮繩愉悅模糊了痛苦與快感之間的界線,也模糊了支配者與臣服者之間的界線。表面上全權主導的支配者,實際上亦受臣服者牽制,正如格雷受安娜牽制。這一點在首部曲中已可見一斑,來到了二部曲,則更為明顯。

最早可追索至十八世紀的羅曼史,[7]至今依然擁有大量讀者,是支撐着美國出版市場的重要文類,[8]可謂歷久不衰。但羅曼史的讀者大多自成一「國」,這與羅曼史雖然歷史悠久,但始終擠不進文學正典(literary canon)不無關係。《暮光之城》系列、《格雷》小說三部曲被罵,在文學史上實有跡可尋,不完全是這兩個文本的責任。這兩個文本尤其被罵,因為它們以羅曼史之身跨足並衝擊主流,但除了被罵以外亦不無代價。以《格雷》小說三部曲為例,原文中頗為露骨的性愛描寫被搬上大銀幕後,即使仍佔相當篇幅,也只能是遮遮掩掩、點到即止。

於是,相較於雷聲大、雨點小的性虐待埸面,上一集電影改編《格雷的五十道陰影》中最露骨之處,不在視覺上,而在口頭上──當安娜與格雷討論合約細節,正經八百、鉅細靡遺地吐出「肛門拳交」、「陰道拳交」、「按摩棒」、「假陽具」、「乳夾」、「陰道鉗」、「肛塞」等惹人遐思的字眼時。儘管很可能是受大眾電影的尺度所限的結果,《格雷的五十道陰影》及第二集《格雷的五十道陰影:束縛》的「克制」,卻使原意為主流化羅曼史的兩部電影改編從主流回歸到羅曼史。

在兩部電影改編裏,格雷所代表的皮繩愉虐都不過是噱頭,安娜所代表的羅曼史才是兩部電影改編的基底;在床上充當支配者的格雷看似是佔上風的一方,真正主導着這段愛情及這個故事的發展的,卻是「臣服者」安娜。

誰臣服於誰?倔強女孩微笑到最後

 早在安娜與格雷討論合約時,我們就見識到安娜的臣服可以怎樣操控格雷。格雷喜見安娜願意簽約,並慎重地與他討論條款,便主動提議附加一條每週一日像普通情侶般約會的條款,日子由安娜挑選,吃晚飯、看電影、溜冰……安娜想做什麼,他都願意配合。像普通情侶,這才是安娜所嚮往的關係,也是被雷格譏為「香草純愛」(vanilla relationship)的關係。安娜的臣服卻使格雷願意與她談他所不屑的「香草純愛」,儘管只是偶一為之。然而,安娜的臣服不是單純的臣服,若是純然臣服,她會直接簽約而不是討價還價,她也不會在眾多的臣服者中脫穎而出。

來到第二集《格雷的五十道陰影:束縛》,安娜的「不單純臣服」更為凸出。前臣服者蕾拉不服自己輸給安娜,質問她「妳有什麼是我沒有的」,其實道出了格雷為何對安娜情有獨鍾──安娜是唯一會跟格雷談條件的臣服者。蕾拉輸的不是美貌,電影改編找貝拉.希斯寇特(Bella Heathcote)來演是個挺不錯的選擇,她在去年的《傲慢與偏見與殭屍》(Pride and Prejudice and Zombies)中飾演五姊妹中的長女珍.班奈特(Jane Bennet),在珍.奧斯汀(Jane Austen)的原著《傲慢與偏見》(Pride and Prejudice)及這部戲仿改編中皆被形容為最美。第二集出現的文學參照,正是第一集也出現過的珍.奧斯汀,再加上勃朗特三姊妹(Brontë sisters)。

安娜對格雷說,「我以往所讀的都是珍.奧斯汀與勃朗特三姊妹,現實裏沒有男人比得上她們筆下的男主角。」有趣的是,珍.奧斯汀和勃朗特三姊妹最為人所熟悉的作品,若數《傲慢與偏見》和夏綠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ë)的《簡愛》(Jane Eyre),則次女伊莉莎白.班奈特(Elizabeth Bennet)不是五姊妹中最美,而簡愛根本不美,但兩者均倔強過人,足以跟男主角鬥法到最後,並將之收服。

安娜也很倔強,但她的倔強隱藏在無害、無辜的外表底下。於是,安娜總是欲拒還迎,在臣服與不臣服之後徘徊不定──她答應與格雷復合,卻拒收他送她的新車(但卻接受了 iPhone、MacBook Air 等其他禮物);上一集明明才因為受不了格雷的虐待而離開的她,這一集卻主動要求他虐待自己。我們大可以說安娜是出爾反爾、前後矛盾,但也可以視之為一種「不單純臣服」或「雖然臣服但不完全臣服」的手段,安娜用這種手段調教格雷,讓他知道她的底線,例如,不要過度介入她的工作、只進行她接受範圍以內的性愛。

安娜牢牢地守住了自己的底線,底線一再被下修的卻是格雷。他從有五十道陰影的格雷,變成了香草口味的格雷。安娜沒有全然交出主權,卻要求格雷全然向自己敞開,這就是歷來眾多羅曼史都在做的事──剝開男主角的黑暗過去與內心世界(也剝光他的衣服),使他不得不全然臣服於自己。

黑暗與浪漫並存︰羅曼史並非純愛小清新

第二集的英文原片名為 Fifty Shades Darker,直接翻譯成中文便是「更黑的五十道陰影」,但「更黑」的不是格雷,「更黑」的其實是安娜。在第一集裏以「不單純臣服」或「雖然臣服但不完全臣服」的手段換來一週一日的「香草純愛」的她,在第二集卻換到了格雷的全然敞開、換到了觸碰格雷內心乃至於整副肉體的權利、換到了鑽戒與求婚。如果我們只當安娜是入世未深的純情少女,只求浪漫愛情而不顧一切,或羅曼史就是「香草純愛」,則未免太輕看安娜、太輕看二百多年來羅曼史的複雜性。

羅曼史從來都不是「香草純愛」(小清新才是),更不是戀愛指南、兩性和諧的相處之道;不是戀愛最大、或怎麼戀愛才是最好,而是女人最大。只是這樣的「大女人」,是聰明的女人,懂得以臣服包裝支配、以浪漫包裝黑暗。第二集的整體氛圍要比第一集來得浪漫,因為代表羅曼史的安娜進一步收服了代表皮繩愉虐的格雷,但安娜的羅曼史,又何嘗不是另一個版本的支配與臣服(包括即將在第三集出現的婚姻)?

黑暗與浪漫並不相違,愛情越是黑暗、越是浪漫,這就是「垃圾」、「危險」、「往幻想裏逃避」的羅曼史。

 

* 原文刊於《端傳媒》,鳴謝作者授權轉載。

 

注釋:

[1] 出自王爾德小說《格雷的畫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原句為:“There is only one thing in life worse than being talked about, and that is not being talked about.”

[2] Ruth A Deller and Clarissa Smith. “Reading the BDSM Romance: Reader Responses to Fifty Shades,” Sexualities 16.8 (2013): 932-950.

[3] 「E.L.詹姆絲」不是真名,而是《格雷》三部曲出版時埃里卡.倫納德(Erika Mitchell)所使用的筆名。《格雷》三部曲的前身《宇宙的主人》(Master of the Universe)僅以電子書形式出版時,她所使用的筆名為「雪后冰龍」(Snowqueens Icedragon)。

[4] 《黛絲姑娘》裏充斥着男性對女性的迫害,不等於《黛絲姑娘》或哈代認同父權。《黛絲姑娘》成書於1891年(格雷送安娜的就是這個版本),為維多利亞時代晚期。哈代透過黛絲的悲慘命運,諷刺維多利亞時代所崇尚的絕對道德,尤其是對性的絕對道德。安傑爾接受不了黛絲失貞,便是一例。

[5] BDSM為三詞組的縮寫,分別是「綑綁與調教」(Bondage and Discipline)、「支配與臣服」(Dominance and Submission)和「施虐與受虐」(Sadism and Masochism)。

[6] 這句話原是出自黛絲之口,是她在慘遭亞雷克強暴後,對母親發出的質問。詹姆絲的引用刻意忽略了這個背景,以便將《黛絲姑娘》挪為己用。

[7] 英國作家塞繆爾.理查森(Samuel Richardson)成書於1740年的書信體情感小說(sentimental novel),無論是否英國文學史上第一本小說,都是英國文學史上第一本羅曼史小說,影響後世作家,包括珍.奧斯汀(Jane Austen)。

[8] 引述自美國羅曼史作家協會(Romance Writers of America)官網,羅曼史在美國小說市場的佔有率為34%(2015年),每年創造超過十億美元的業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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