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獨立電影節2017】【《風景》小輯】日常生活的實踐、自由與抗爭──淺談《風景》

多月來一直在想如何下筆,每次下筆都覺得《風景》千絲萬縷,不易整理,不只是故事磅礡,電影手法也有極多值得討論的面向。既然難以決定從那一點開始談論,不如就順著電影的線索,由太初(盧鎮業飾)這個角色開始吧。

 

新生代的慾望版圖

電影甫開始,就是太初行經地區裁判處,目送着女友兼社運同志阿宜(高凱琳飾)在囚車中送往監獄,然後阿宜的獨白就開始。這是一代人,是電影中最年輕的一代人,而這代人除了太初和阿宜所代表的社運青年外,還有阿彥(岑珈其飾)和李彌(廖子妤飾)。阿彥是太初的同事,在茶餐廳中工作,若從階級身份觀之當然是勞動階層。太初也在同一間茶餐廳工作,不過他原先是讀工商管理,最後放棄了這個學科變成茶記伙記,他與阿彥看似是相同階級,也是朋友,但把文化資本計算在內,他與阿彥又似乎有不一種的流動性。至於李彌,是中國大陸來的新移民,想要努力看好廣東話,成為「正宗」的香港人,而香港對她來說,就是讓她能在社會階層中流動的空間,她希望自己在香港獲得另一個身份,成為另一個階層的人。

單看最年輕一代人的角色設定,就已經看出導演的野心。這代人的角色包括:往外/前衝的社運青年阿宜,因此而被判入獄;懷有社運創傷卻又繼續參與社運的青年太初,他糾結於離開和參與之間,一種無法行動的中間狀態;阿彥就是完全與社運無涉的青年人,勞工階層,關注生活的吃喝拉睡和性,沒有「崇高理想」只有在地生活,而且一直如此;李彌是南來的大陸人,與電影中另一條線索相關,就是戰後一代逃離來港的南來人,都是期望在香港尋找美好生活的空間,一股延續了差不多一百年的人口流動路線。如此,許雅舒為一代人劃出了一塊人口的版圖,繪出一代人在這塊版圖上的慾望流動,有想改善社會的,有想尋求解開自我獲得自由的,有想安穩生活的,有想階級爬升的。

南來之本土與日常

就最後一點,亦是香港人經常自稱香港為福地的原因:這是一個自由的資本主義社會,任何地方來的人,都可以在此找到生活爬升的空間和可能。這是李彌的香港的慾望,也是上上上一代人對香港的慾望。在《 風景》中,袁彌明飾演的阿敏是一位記者,想做一些貼近地氣的題材但卻被迫做一些關於生活風格的訪問,她私下有一個計劃,就是想訪問戰後一代的老人如何遷徙到香港,如何在香港生活。導演這個安排明顯有重新探索「本土」的意圖,尤其是對應當下的本土意識。當然,導演透過訪問召喚而來的本土並不新鮮,不過是我們在這一波本土意識之前所認知的本土:戰後香港大量接收了中國大陸南來的移民,他們在香港尋求更好的生活,而他們在香港又的確尋找到更美好的生活。《風景》中的阿敏訪問了長沙灣、土瓜灣、中西區等幾位老人,而電影對此的呈現則是紀錄片式的,直接把阿敏/袁彌明與老人的對話剪接入電影中。那些老人是真實的人並非演員和電影角色,而他們的故事也是真實的故事而非虛構的情節。如此,《風景》添了一層「半紀錄半虛構」(docu-fiction)的層次,在原本的虛構故事敘事聲音外,加上一條紀實的聲線。

在這條聲線中,我們聲到老人對香港的理解:老人大半生在這塊土地上生活,因着香港的資本主義帶來的富庶,他們能在此平安地生活,縱然他們看來依然是勞動階層。如此,香港對於他們來說未必是流動階級之地──或許香港曾給他們這種幻象?──但至少是安居樂業、能渡餘生的地方。李彌大抵也是帶着相似的想法來到香港,這條人口流動的線索,如此延續了數十年,亦曾經成為香港評者定義本土的其中一個面向。

縱然電影紀錄上一代人來港的內容並不新鮮,但我卻特別喜歡配在這條聲線之上的鏡頭。每當阿敏/袁彌明訪問一位老人,在這些段落中導演會插入一些長鏡頭,攝影機放在大概是人眼的水平線,手携式的在街道上平穩的行走。聲音是聽著老人訴說他們那一代人如何在香港不同社區生活,訴說那個社區的轉變,畫面則是以日常生活的視角觀察當下那個社區、那條街道的情況,聲畫如此並置,在一個聲畫元素中,結合不同的時間,形成了在這元素中時間的厚度。另一方面,不論是老人的口述歷史,還是鏡頭的運用,都令我想起了米歇爾.德塞圖(Michel de Certeau)在《日常生活的實踐》(The Practice of Everyday Life)中所說的的「策略」(tactic),在城市中行走的人/鏡頭,以其不同於都市策略的方式,策略地重繪城市的地貌。《風景》的鏡頭以日常生活式的散步來呈現城市不一樣的風景。

如虛如幻的OC

與這種日常生活實踐對應的──《風景》另一個重點──則是廣場佔領。在此需要說明一下,電影《風景》中所重現的佔領,並不是最近在2014年的雨傘佔領(縱然電影最後有一個在雨傘佔領拍攝的長鏡頭,這會在稍後論及),而是發生在2011-2012年間、響應「佔領華爾街」的「佔領中環」運動,我們在此稱之為OC(occupying central)。這場OC歷時了大半年,目標直指資本主義,所以所佔領的地方是匯豐銀行總行下的廣場。《風景》中採用當時紀錄的視像片段並不多,反而在香港不同的地方重演(reenact)那場佔領,有在中環和金鐘,有在深水埗,有在昂船洲(感謝導演提供資訊)。重演(reenactment)是當代紀錄片一種重要的拍攝手法,由於很多時很多歷史片段不易獲得,就需要重演來處理,而重演自不然會帶來導演詮釋事件的角度。在《風景》中也是如此,導演在不同地方重演OC,讓觀眾覺得這個佔領好像是發生在城市之上但又在城市之外的虛幻空間,而這又像是當年OC發生時一般人的感覺:當年不少人在電視上知道這件事,但實質上這場佔領其實存在於他們的生活以外,在日常生活中,大部分香港人並不覺知有這場佔領存在(除了每天在匯豐上班的人之外)。

在這個如虛如幻的佔領空間之上,出現了一場又一場冗長的、關於佔領的討論。既說是重演,當中重演OC的,都是曾經在實質佔領當地參與的抗爭者,他們在電影的討論,某程度上重現了當天在匯豐底下抗爭者的信念和關注。有批評電影中這些討論過長而沉悶,但我卻很珍視這些片段,好像若是沒有《風景》這套電影,這些討論就悄然流失。如此,《風景》作為「劇情長片」,恰恰又擔當了紀錄片的功能,而在紀錄同時,又把重演的歷史事件放在後來時間之下的虛構去詮釋。那些討論當然是集中討論為何要反資本主義、佔領如何重塑個體的生命和建立群體、抗爭者如何與他們群體以外的人結連而擴大運動。他們固然肯定OC反資本主義的本質,亦肯定了OC另立群體、重定生活,使參與者反思工作的意義和必要。而我卻被電影中的其中一幕所吸引:電影中重演OC的參與者說他們某程度上實現了新的社群生活,是另類於資本主義的,而電影卻又顯示,他們其中一個食物來源是酒店免費贈予的。如此觀眾發現,這個於香港不同地區重演的OC,是有其物質條件來支撐的。若說佔領是奪回屬於人民的空間,以這些空間來重構人民的生活,那麼──套用馬克思老話──《風景》中的OC並沒有奪回人民生產的資料,OC是有生活但卻沒有生產的,他們需要依賴資本主義社會的剩餘來支持他們的運作。這也是OC在《風景》中看來如此虛幻的原因。若把阿敏/袁彌明的訪問和OC放在一起來看,則有另一層有趣的反諷在。在OC重演者念茲在茲的說重奪空間、重構社區/社群時,阿敏/袁彌明的訪問卻又在告訴觀眾,在香港這個城市中一直有另一種實在的社區在,體現在老人的身上。

中產的「自由」

相對於太初/阿宜/阿彥/李彌的,是阿敏和她前男友格言(潘燦良飾)的一代。格言是醬油大王之後,籌拍關於阿爺賣醬油的故事,阿敏是文化記者,從他們在電影中的生活形式所示,無疑是代表著香港中生代的中產一族,擁有不少的資本,在社會上流動能力較強,可以有所捨棄,亦可以有所執著。對於中產的描寫,導演顯得甚為刻板和薄弱,指向的不過是中產的惰性,不及對新生代的著墨豐富。所謂中產的惰性,亦即是階級決定腦袋。中產當然想要維護自身的階級利益,社會不動比動好,或至是,社會的動只要不觸及我就好了。因此,在片末,格言就決定不再販賣阿爺的遺產和故事,重操阿爺的故業。他想透過此來贖回自身中產的原罪:重操阿爺故業,彷彿是重塑社區,中產參與建立在地生活。然而,阿敏作為格言的反面,不停地提醒他,他重操阿爺故業的土地上──古洞──依然有資本主義的土地略奪。阿敏彷彿是格言的「良心」,但是格言選擇不看不聽,他有自己的地,可以重構自己的生活。

能夠重構生活,還是離不開資本。格言如此,阿宜也是如此。電影另個中產代表,就是阿宜的母親阿雲(陳敏兒飾)──比格言老一代,比受訪的老人年輕一代。她大半生被困在馬鞍山的住宅(中產的具象)和現代家庭的意識型態中,在阿宜入獄這段期間,與太初發生忘年戀。透過太初,她彷彿是自由了,願意拋棄現有的生活,重新開始。不過電影並沒有述及阿雲日後如何(我也很好奇她拋棄現有後會如何生活),反而是在阿宜出獄時,留下一段獨白,說她決定與阿宜爸爸離婚,並把他們的物業轉到阿宜名下,而阿宜則要自己決定自己的未來,彷彿是在說,你自由了,可以選擇。然而,這個選擇背後是甚麼呢?就是一幢以百萬計的物業。阿宜的自由,建立在資本之上,阿宜當然可以選擇,一如李彌沒有選擇,關鍵依然是在於資本。格言能重新生活依靠資本,阿宜能夠有別人所沒有的自由也是因為資本,這不就是香港帶給我們一直以來的詛咒了嗎?

社運負傷者的徘徊

電影最後,太初行在金鐘雨傘的佔領區中,攝影機一直正面的拍着他在馬路上行走。安排太初在雨傘佔領區中行走也是別具意思吧,彷彿他是影片中唯一一個未有離棄社運的青年人。然而,太初所代表的,其實是社運的創傷。這個城市帶給一代人太多社運上的創傷了,電影不斷的插入從2007年天星、皇后抗爭以來的不同社運的紀錄片段,反高鐵、李旺陽、六四晚會、七一遊行、爭取普選、反國教的報導聲音、OC、雨傘等,而太初則是從社運熱血青年,成為社運的受傷者。這個受傷者,在雨傘中獨個回到現場,看似是參與但又感到抽離。到底,這個帶傷的人如何繼續生活下去的,這個長鏡頭到結尾也沒有回答,他只是默然的走在路上,一直的走下去。對應於太初心境的一抹風景,顯然是迷霧中的香港景致,如此模糊,如此迷茫。

關於《風景》的,可以談的還有很多,那段忘年戀,阿宜獄中的孤獨,經常神出鬼沒的怪誕少女(余淑培飾),還有各種在影像和聲音的手法。盼望這影片有人接續去談,有人接續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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