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海的日子》
《看海的日子》

【香港獨立電影節2017】台灣新電影的海洋想像

編按:香港獨立電影節2017的獨立焦點是「台灣新電影『海的想像』」,播放十部台灣的新電影,以海洋為選片的重心。電影節特意邀請了作者論述台灣新電影的海洋想像,提出其他論述台灣新電影的可能性。

提及台灣新電影,最常說的是1982至1983年發軔的新電影受七十年代鄉土文學運動的影響,尤其是黃春明的小說。三段式電影《兒子的大玩偶》(侯孝賢、萬仁、曾壯祥,1983)、《看海的日子》(王童,1983)、《我愛瑪莉》(柯一正,1984),都是改編自黃春明的短篇鄉土小說。(當然,盧非易指出新電影改編現代文學的比例高於鄉土文學。)葉月瑜認為新電影的本土主義實踐複數化台灣人的身份,將「他者」如底層小人物、外省人、原住民納入在地本土。正如葉所說的「本土主義不是排他主義,本土主義也不是法西斯民族主義」,我希望打開強調在地、本土、鄉土不經意的封閉文化想像(Subramani),轉向「海洋台灣」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連結潛能。於是,回顧台灣電影新浪潮,我想從「新浪潮」的字面意義出發,探索新電影初始的海洋想像,如何既阻隔又連結海峽兩岸(大陸與島嶼)、港台(島嶼與島嶼)、台灣本島與澎湖、金門離島(島國內的中心與邊緣),置身中-日-美三角關係,延伸至東南亞、太平洋,乃至在美學上呼應歐洲電影現代主義,游移過去與現在,穿梭記憶、夢與真實,擺渡死亡與生活,象徵危險與希望,隨着潮起又潮落,搬演人情冷暖、緣起緣滅與生命聚散。

《小畢的故事》

《小畢的故事》

《小畢的故事》(陳坤厚,1983)作為眷村男孩畢楚嘉的成長故事,與台北淡水的海景緊密相依。片頭聽見海潮聲,漁船沿着海岸划,童稚字體的片名出現畫面左下角,黃韻玲作曲的電子流行樂襯底,流瀉出主題曲〈小畢的故事〉的旋律。五歲的小畢在海灘嬉戲,下一個鏡頭畢媽媽與好友小雲(禹黎朔,主題曲主唱)從另一個方向沿着海灘漫步,觀眾聽不見她們的對話,卻看得出畢媽媽掩面哭泣。小畢跑向媽媽,媽媽伸出左手,小畢拍去手上泥沙,又在衣服上抹了幾下,媽媽忍不住彎腰牽起小畢的手。陳坤厚透過海潮起落聲,抒情的流行音樂,細膩的人物互動,建立畢媽媽和姐妹的女性情誼,和小畢的母子情,鋪墊接下來內景相親戲畢媽媽內心的委曲不安。音樂持續,畢媽媽不太說話,任憑小雲安排,從畢媽媽帶腔調的台灣國語,與畢伯伯朋友的河南鄉音,推知是外省老兵與本地女工的婚姻(畢伯伯在大陸已有妻室)。拍結婚照,鞭炮聲,結婚喜酒上響起禹黎朔演唱的主題曲,小畢離開宴席去撿地上的酒瓶蓋,紅衣小女孩朱小凡(侯蘊華,侯孝賢之女)回頭望着小畢,畫外音回憶當時,女孩(編劇朱天文的化身)不知道為什麼畢伯伯剛結婚,就有了那麼大的兒子,還以為是畢伯伯在大陸的小孩跑出來,這時小畢跑向海邊。小畢成長過程裏,黑板上學校老師寫下「光復」、「渡海」,呼應眷村記憶,兩岸關係與海洋經驗的連繫。范同偷漫畫書,童年小畢在海灘棄用的漁船上擺攤租書。少年小畢(鈕承澤)在家放唱片,用英國樂團Christie的〈黃河〉(Yellow River,1970)追女朋友之際,畢伯伯(崔福生)回家,送給小畢一雙新皮鞋。黑皮鞋的特寫,開啟李宗盛作曲、小野作詞、禹黎朔演唱的插曲〈少年的小畢〉的音樂蒙太奇。曲風輕快,伴隨小畢放下毛筆,穿新皮鞋翻牆偷溜出門,弟弟(顏正國)尾隨在後,發現哥哥海邊談戀愛,打彈珠贏香腸。聽似無憂無慮,但隨着插曲結束,小畢與女友甩開電燈泡,流氓大頭金騎車來為弟弟報仇,痛毆小畢,此時小畢弟弟險些溺死。海洋為畢媽媽帶來丈夫,為小畢提供浪漫的戀愛海景,但也和死亡聯想在一起,預示范同肚破腸流和畢媽媽開煤氣自殺的悲劇。

《看海的日子》

《看海的日子》

《看海的日子》(王童,1983)片頭以紀錄片風格呈現宜蘭南方澳漁港工作與休息的庶民面貌,私娼寮的妓女招攬顧客,海水湧上岸。妓女白玫(陸小芬)搭乘火車回九份,意識流穿梭現在與過去,現實與記憶。她在火車上遇見昔日姐妹茵茵,茵茵已嫁給山東人魯少校,與《小畢的故事》同樣是外省軍人跟本地女子老少配的結合。行駛的火車「規律的沿途輕搖」,結合海洋意象,穿梭白玫與茵茵的現在與過去。白玫抱着茵茵八個月大的兒子看海:「海裏有好多好多的魚,有黃的魚,有紅的魚,大的就像火車,小的就像小拇指,魯延你看那裏有船耶,船在海裏抓魚,抓好多好多的魚給魯延吃,船在海裏搖啊搖,魯延也在搖啊搖。」白玫對魯延說的話富節奏感,近乎詩和音樂。有趣的是,魯延太小,聽不懂白玫阿姨的話,這些話可以理解為白玫的海洋想像,憧憬當中的自由、生命、活力。如果電影裏「離葉離枝」、「受風雨吹落地」的妓女透過合唱老台語歌〈雨夜花〉(1934)抒發共同苦難,雨水最終流進的海洋卻能帶給白玫生意、生命與希望。我將離枝落土的受難詮釋轉向火車窗外的海洋,希望帶出女性追尋自由的面向。這種自由,不須依附男人。白玫想生孩子,海水帶來魚群,也帶來年輕健壯老實的討海人阿榕(馬如風)。白玫在阿榕不知情下借精生子。恆春人阿榕家裏種田,卻喜歡討海,本名吳田土。白玫覺得田土「只有腥味一點土味也沒有」,叫他吳海水。白玫將海洋想像投射在愛人身上,自我形塑生命軌跡。片尾白玫搭乘火車帶兒子到漁港找不知情的吳海水。這次她對自己兒子說:「看哪,那就是大海耶,海裏啊有好多好多的魚哦,有黃的魚,有紅的魚,大的像火車,小的就像小拇指,你看那裏有船,船在海裏搖啊搖,魚在海裏游啊游,爸爸在船上抓魚,爸爸在船上抓好多好多的魚回來給你吃。」白玫以畫外音說:「不,我不相信,我這樣的母親,這孩子將來就沒有希望。」火車沿着海岸,駛向畫面遠方。當白玫充滿夢的姐妹們一個個自殺了,海洋持續餵養生命。輕搖的兒子、火車、船、海浪,驅動白玫活着的意志與希望。

《海灘的一天》

《海灘的一天》

八十年代初,香港新藝城影業公司台灣分公司在總監張艾嘉策畫下,拍攝了《台上台下》(林清介,1983)、《搭錯車》(虞戡平,1983)、《帶劍的小孩》(柯一正,1983)、《海灘的一天》(楊德昌,1983),張艾嘉參與主演、配音和剪接。幾年前,開啟香港新浪潮的《瘋劫》(許鞍華,1979),亦由張艾嘉主演,其參與組織的比高公司出品。討論台灣新浪潮的海洋想像,無法迴避張艾嘉主演的《海灘的一天》。香港電影在八十年代除了蠶食鯨吞台灣電影市場,也經由張艾嘉和配樂林敏怡貢獻台灣新浪潮。《海灘的一天》由中央電影公司與新藝城合作,採取海浪般一波一波閃回的複雜敘事結構,以懸疑包裝,講的卻是北一女、台大外文系畢業生林佳莉(張艾嘉)的成長故事。林佳莉透過收音機聽到貝多芬的《第三號鋼琴協奏曲》,與13年沒見的旅歐鋼琴家譚蔚青/青青(胡茵夢)久別重逢,兩人似乎有複雜難解的心結。楊德昌自由交織兩位女性的現在與過去,過去再過去,她們的記憶如潮水洶湧翻滾激動,觀眾逐漸拼湊出真相。青青跟佳莉哥哥佳森是男女朋友,兩人因佳莉的外科醫生父親,執意要佳森與陳婦產科的千金相親結婚而分開,佳森婚後過着無趣生活。佳莉拒絕包辦婚姻,與男友程德偉自由戀愛公證結婚,但婚後仍不開心,與忙碌的丈夫想法漸行漸遠,乃至無話可說,丈夫出軌。青青叫佳莉帶德偉來聽音樂會,佳莉回憶起三年前德偉疑似在海邊淹死,閃回再閃回。佳莉與德偉曾在海邊嬉戲,擁有快樂回憶,都已成為過去。那天在海灘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仍然是全片懸念,但到了結局,真相為何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透過丈夫之死與海洋意象的連結,透過兩位女性合力回溯審視記憶,「小女孩成為完美的婦人」,鋼琴家也可以專心演出獨奏會。

《風櫃來的人》

《風櫃來的人》

文章最後,想討論侯孝賢最渾然天成的海洋電影《風櫃來的人》(1983),當中為人津津樂道,貫穿全片成長經驗的韋華第《四季》、片尾巴赫的《空氣》(《第三號管弦樂組曲》第二樂章《G弦之歌》),是楊德昌在電影下片後重新選擇配樂,取代李宗盛原本寫的青春流行曲〈風櫃來的人〉。透過古典音樂,楊德昌讓侯孝賢捕捉到的帶着鹽分鹹鹹的海風,更接近朱天文拿給侯看的《沈從文自傳》中「帶有距離、超然的文風」(James Udden)。在澎湖風櫃打架丟磚無所事事的不良少年,聽着風聲、海浪聲,騎行機車,偷溜進戲院想看「插片」(歐美情色片段),卻看見意大利導演維斯康堤英語配音中文字幕版的黑白藝術片《洛可兄弟》(Rocco and His Brothers,1960)(謝世宗指出中文字幕寫的「鄉下佬進城」預示風櫃少年從鄉村到城市的軌跡,黃錦和、阿清與小杏的三角關係呼應西蒙、洛可、妓女娜迪亞的三角關係)。韋華第《四季》中《冬》第三樂章的冷冽空氣裏,朋友強行脫阿清(鈕承澤)的褲子,追逐嬉戲。四人在驚濤拍岸下手舞足蹈,鏡頭拉遠,始知在調戲楊金花。阿清、阿榮、郭仔因為打人,離家搭船來到高雄港。阿榮(張世)姊姊帶三人從高雄市區搭輪渡過海暫居旗津,介紹他們認識同樣來自澎湖的黃錦和(庹宗華)與家在基隆的小杏(林秀玲)。阿清透過收音機聆聽羅大佑首張專輯《之乎者也》(1982)中的〈鹿港小鎮〉:「鹿港的街道,鹿港的漁村,媽祖廟裏燒香的人們。/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羅大佑震耳欲聾的音樂和歌詞提及的「漁村」連結了澎湖、高雄、基隆三港的人,更預示甚至提示小杏在片尾搭國光號前往不是她家的台北。《四季》中《春》第二樂章滲透葬禮前後阿清對父親的閃回記憶。黃錦和偷工廠貨被抓,出走跑船,船壞了在日本修理。阿清與小杏在黃上船後若有似無的感情,體現在冷靜的《冬》第三樂章的回返。《冬》淹沒他們在戲院看的香港功夫電影《醉拳》(袁和平,1978)中靜默的打鬥。他們的感情最終消逝在巴赫的《空氣》裏。侯孝賢的海洋想像,並非追求驚濤拍岸劇力萬鈞,而是透過海洋包容一切的廣袤、聲音、節奏、氣息、味道,連結澎湖、意大利、高雄、基隆、鹿港、日本、台北與香港,捕捉人與人之間難以言說的真實情感。

* 劇照由香港獨立電影節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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