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獨立電影節2017】【《風景》小輯】看香港式《風景》,看囚牢裏的人間

許雅舒新作《風景》(Pseudo Secular),說是雨傘電影,也不盡然。這電影呈現出不同世代的香港人的焦慮、抑鬱,更指向城市景觀與歷史變遷,怎樣一點一滴,從惠澤變成牢籠。一大片龐雜的風景,城市、街巷、高樓、橋躉、唐樓天台、離島、鄉土、自然、人物穿梭其中,觀眾也跟隨攝影機後,用一雙眼認真觀看這個城市,非為讚嘆香港發展一日千里,而是道出宿命般無解的困惑。

 

每個人的「社運元年」 佔領的時間

不同有關雨傘運動的電影(恰巧都是紀錄片,目前看過《亂世備忘》、《幾乎是,革命》和《未竟之路》)圍繞的都是紀錄這段為時79日,佔領金鐘、旺角、銅鑼灣的時空。比較有印象的是《亂》導演從自身出發,一頭一尾加插自己成長片段,意圖是要將這段佔領時間與香港人及香港的歷史脈絡扣連。而《風景》,則是第一套我看過而以雨傘運動為主題的劇情片,沒錯,電影提及的是2012年的佔領中環,但是主角之一,盧鎮業飾演的社運青年太初出現在兩段佔領時空,足證「佔領」才是關鍵。這個暗示「對抗」的行動,接駁不同年代,從不割裂──從佔領中環到雨傘運動,而在此之前,我們有反高鐵苦行、天星、皇后碼頭抗爭,時間再推前,是03年七一反廿三條立法、九七回歸、八九民運永難磨滅的傷痛。時間永遠向前,然而人心、記憶、歷史或印證,或推動香港人投身抗爭,堆疊追求自由的人和風景,這電影的意圖便是在於時間和事件,嘗試展現一代一代的香港人歷史,包括反抗的歷史。

固定鏡頭可以說資金不足,也可以是為呈現「時間」而來,把人物放置在真實場面當中,某程度上模糊紀錄與劇情的分界,是太初,還是盧鎮業出現在遊行當中?其實當時我便在遊行隊伍裏,見到太初/盧鎮業在橋底推著放滿竹的手推車。那一幕是我真實眼見的拍攝,而它於《風景》重現。這不是一部單純的劇情片,因為發生的一切太真實,太貼近我們日常所見所聞,所思所想。

愈近發生的事情,其實愈難評述。於我而言,活在這個變化急遽,壞事可以隨時更壞的城市,投身社運的時間好像已經遠去,儘管我也有過像太初般迷失的時間。誠如導演許雅舒所言,2012年是重要的一年,出現很多另類社運實踐。她著眼的佔領中環,我並不在場,倒是之後的反國民教育令我有種「社運元年」的感覺。像《風景》中的社運青年太初和阿宜般,他們在菜園村相遇然後相戀,而在阿宜更年幼的時候,天星、皇后碼頭抗爭才是她接觸社運的起點;阿宜的母親阿雲舉起維園內的燭光,皇后碼頭承載她與家人的記憶。如漣漪擴散,原來時間永不割裂,一代人影響著一代人,互相拉鋸、談判、更多的時候,糾纏不清。

香港的歷史便是這樣來的。

逸出常軌的生活 幾代人的群像

有別於雨傘前後出現的世代矛盾論,年青人等如黃色,長輩等如藍色,誰也勸服不了誰;《風景》固然有反抗體制的一面,但它有深遠的意圖,在時間流動之中,反抗的意義在於詰問生活日常,看透體制運作之下,每人被逼服從披上的虛偽表象。

也不僅僅是年青人的世界,《風景》裏其中一條故事線講的是女記者阿敏和豉油廠三世祖格言。阿敏不願意只做粉飾太平的報道,轉換崗位,逃出電視台充滿指令的生活,專門記錄街巷人物的小故事,那些上一輩的生活多少有共同之處,努力求存正好還原獅子山下精神的平凡一面。與之相反,格言繼承祖父輩的豉油廠生意,同樣是上一代努力求存的見證,卻陳義成「豉油精神」,當累積起資本,發展不同副業,偏離了造豉油的本行,也許就是一場純粹的生意,被資本主義收編的過渡。格言守業不成,賣廠賣豉油賣家族故事拍電影,票房大收,觀眾大讚當中有香港人的拼搏精神,不過是這個城市體制操控下,幾代人為之過度疲勞的教條。直到遇上神秘女子,格言開始反思自己的生活,也因緣際會走到佔領中環現場,睡帳篷,咬剩食的麵包。

阿敏與格言,一者主動,一者被動,都跳出「本來的生活」,嘗試重新定義自己,如何在這個城市高強度壓迫的體制下,活出自己。可是這裏的故事線受制於篇幅,阿敏的角色變得功能,服務於幾個社區的口述歷史。鏡頭圈定的一隅風景,呈現人與社區共生,又牽涉歷史脈絡,是點題之筆,然而阿敏單純像個訪問者。而格言則更加複雜,階級差異那麼大,要道出他的迷失與感悟頗不容易,最後創出新形式守業,將家業變成生活態度,古老當時興,某程度上服膺於資本邏輯,那段佔領中環的時間,就只為他帶來這些改變?豉油廠正好位於古洞,格言那段日子耳聞目睹的,應該有更深入的演繹。也許這是阿敏拒絕與他復合的原因吧?

當家庭也只是籠牢

上一代人中,阿宜的母親阿雲佔的篇幅更重。反抗已不止於佔領,更在家庭結構之內,阿宜入更生中心,本來已經不穩的家庭結構宣告崩解,阿雲一直扮演母親的角色,服從這個城市的操控,其實她老早就察覺出不尋常之處,可是她回應被困的方法是自我孤立,在象徵中產的馬鞍山的屋苑內獨活乏味。事實上馬鞍山選址不錯,因為那裏談不上是一個社區,接駁天橋解離街道的意義,中產式生活便是流連相貫通的幾個商場,食買玩都在連鎖商店,典型的中產偽社區,後來的將軍澳則更嚴重。

直到遇上太初,兩人居然生起感情,只因一個外來者的闖入打破阿雲在廢墟中僅餘的秩序,愛欲流動、燈起燈滅,挑動一室黯淡,阿雲的出軌具有兩重意義,一者是平常人理解的,一者是她終於有勇氣超脫過去的生活,過去的自己,敢結束一手建立的「家」。香港的家庭結構堪稱世上獨特,因為那是極度維穩的結構。具現化後的房子,每個香港人打生打死,要求一個安穩的居所,卻也在資本主義過度膨漲下,人愈來愈難供養房子,賴以生存所在反過來謀殺掉每個人的特性,趨近單調、扁平。彷彿生活就只得一條路,每個人的青春結尾處總要「面對現實」,城市所宣稱的保障自由,多麼可笑。正如太初所言,巨大的橋躉、漆黑的河,更像怪物潛藏之處;佔中的人也說,香港人以自己的血供養那些愈建愈高的怪物,不自知者以為自豪,自知者則憂愁罩身,卻不知怎樣找尋出口。

反抗與憂愁 香港人的餘生

這樣一片龐雜的風景,資本主義體制暴烈地改變城市景觀和生態,除了本來就住在香港的人,電影也鋪陳出像李彌般的新移民。她很有趣,或者說這本來是每個新移民的面貌,找上香港人男女,住在狹窄的空間,努力學習廣東話,試著不讓人認出她的口音,嫌棄大陸的所有,包括淘寶、出身,而她嚮往的物事卻逐漸消失。底層的生活,大抵在導演固定鏡頭下更見狹窄、凝固,很喜歡李彌和男友一起進食、睇劇、做愛的一段,低下階層的生活就是不講求甚麼儀式,飲食男女等大欲共置於斗室內,很香港式的擠壓。

李彌想成為香港人,註定要過的是香港人的餘生。一如戲裏阿宜提到,監獄是籠牢,但更大的在外頭,填海興建高樓,香港人離海愈來愈遠、天空愈來愈難以看見。似乎有種永恆的失落籠罩所有人身上,每個人都想找出那份鬱結的起源,卻不知從何而起,反抗的人如太初和阿宜,其實都經歷一段反革命的憂愁。時間凝固,腳步疑滯,心沒有能信賴的指向,直到幾時會真正完結?跌著痛著,仍死命地向前疾跑,尋找一種永恆的失落,是《風景》最令人鬱悶之處。

雨傘運動當然不是結束。如果說時間與事件是一種糾纏的狀態,我們應否為這段佔領時空哀傷如斯?看得出太初最後行走佔領區,是在清場前拍攝的。他走著,他走過「真的有發生過甚麼」的時空,他走進「時光隧道」──大概我一輩子也不會像當時那般,可以走入一條隧道,那個時候的我彷彿已經不會再回來。雨傘運動延後的情緒與反思,絕對不會止於《風景》,走下去,總有風景沿路,互相觀照。

* 劇照由香港獨立電影節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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