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獨立電影節2017】當一切不再透明──《片甲不留》

郭偉倫的《片甲不留》講述的是一群中國藝術家的故事。在犬儒的大環境下,很多藝術家自我審查,投機炒作,把藝術價值等同價格,樂於膚淺,卻諷刺地名利雙收。主角唐平是對藝術價值極度堅持的理想主義者,在經濟和政治雙重打壓下仍不肯妥協,是一具時代意義的典型人物。電影嘗試跟時代對話,重新梳理藝術在中國特殊的意識形態,讓人切入其中,管窺當中的複雜性,從而反思藝術在當下中國的意義。

 

扣連現實

《片》攝於民間藝術家聚集的北京宋莊,為深入了解中國藝術家的特殊情狀,郭偉倫在北京住了一年。片中的幾個角色或多或少有現實參照,敢於諷刺地觸及中國的主流藝術,引導觀眾思考「政權、供/需對應、藝術意義」幾者之間微妙的權力關係。

雖說行動即藝術,但藝術之所以有別於一般社會活動,是因為它可以創造現實之外的空間,讓人找到救贖/喘息的縫隙。可是,當藝術家處於權力夾縫,敢於挑戰體制的往往只有少數。所以從這角度看來,主角唐平,甚至《片》本身就是一種挑戰,即使只如鯁在喉的發聲。

為加強批判力度,電影穿插一群行為藝術家的紀錄片段,嘗試令影像與現實互動。又以紀錄片導演瑪麗的視角為觀眾設置一個觀看框架,令觀眾間歇進入「他者」的視野觀看這群藝術家。這穿插的角度使人意識到「觀看」的權力關係,彷彿處處提醒觀眾,藝術與現實扣連。

中國式的抽象

用抽象概念,揮霍顏料,成了市場熱愛的一種當代藝術形式。電影刻意借用這些支離的符號思考「藝術為何」。

這種樣板般的idea art是一種落入尷尬的「偽抽象」,反映了藝術的走向之餘,更為善於投機的藝術家提供有效庇護。如片中的角色黃金甲與當初的理念漸行漸遠,反諷地體現了昆拉德所說:「把自己放到一個公約模式,喬裝打扮,最後連自己都掉下真心的眼淚」[1]。再加上同是投機的策展人,令媚俗(kitsch)病態地氾濫成災。

由於藝術市場回報可觀,藝術圈已成巨大的名利場,作品的生產邏輯反映主流藝術所頌讚的,是社會深處所認同的價值觀──金錢。它不只是權力的籌碼,甚至成了權力本身。

可再想深一層,當政治控制更嚴,人們唯有關注畫作的價格有幾多個零。所以隱藏在金錢背後的政治操控,才是更嚴重的社會病灶。

要在被許可的「政治正確」下創作,唐平嘗試衝撞威權體制,他與女導演的感情線也暗示了出軌的慾望。他知道《血濺圖》不能跟自己的行畫相提並論,畫中緩緩汨出的鮮血是對暴力的反撲。《血》能賣得好價錢,能令他成名,但同時他知道一旦進入市場,畫作已失去原有的批判力,因為買家可以「購買」他的痛苦。所以妻子問:「把血抽乾有用嗎?」

故事由藝術與金錢這老掉牙的提問開始,以無力感逐層推進,重新檢視這種膚淺的二分印象,突顯背後機制的暴力荒謬。當政府一聲令下取消展覽,藝術家已陷消音狀態,令最後一幕顯得甚具說服力,唐平終被不合理的環境逼上極端。在個展中,唐平偏執地將畫作免費送出,他一邊脫衣,觀眾一邊搶奪,完成行為作品《片甲不留》,流露出不死的理想主義。他由悲情自抑,孤芳自賞,到掙脫羈絆,嘗試重掌話語權,以他人不容代言的身體呈現受壓逼但無言以抗的處境。看電影時,我一直想起Mark Rothko為四季餐廳創作的一系列抽象畫[2],同樣荒謬地構成有力的抵抗。

電影看完了,導演闡述:「藝術家的屬性本身就不服從於任何體制之下」,這寓含了他的創作意圖。

執筆之際, 2016進入倒數,北京陰霾吹至「西九故宮」,想起了被叫停的2047倒數機,一切不再透明。可是,為了明哲保身,有些人選擇視若無睹,彷彿活在平行線。想到《片甲不留》的英文片名是out of frame,或者就是提醒我們要跳出框架,嘗試溢出機制,共同負起這個責任,掀開被遮蔽的現實。

* 劇照由香港獨立電影節提供

注釋:

[1]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2] 1958年,Mark Rothko被邀為曼哈頓中心的四季餐廳創作畫作。他說:這是紐約最有錢的混蛋來用餐和炫耀的地方。我恨不得能破壞那些傢伙在那個房間吃飯的食欲。對他來說,這正好能檢驗在現代中藝術的力量—它僅是一種消費品,還是能拯救人類靈魂?《藝術的力量》2008年6月,B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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