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你幾時先化?──《擺渡人》王家衛為香港擺的渡

王家衛,巨蟹座,聽說巨蟹座戀物,你看本雅明蒐集物件至死未休,就是最典型的例子。自從戀物被歸類為懷舊(nostalgia)的表徵後,王家衛的電影就被推舉為九十年代香港懷舊熱的代表作品。不過,王家衛以一副永恆的黑超,拒絕了一切對他電影的評論,默不作聲,不予回應。在我看來,這種看似瀟灑其實好在意,所以才有了《擺渡人》這部作品──把所有外界評論者談過的「王家衛」電影論述都集於一身,然後來一場王家衛拍王家衛,澤東電影25週年,他要以陳末這角色,來為評論人擺渡,來為「眾人的王家衛」擺渡,更要為香港擺渡,問一句:香港人,其實你幾時先化?

 

王家衛拍王家衛?

越過張嘉佳談王家衛似乎不好,但是,如果「送走懷舊代表王家衛」是這套戲首先要做到的事,那麼,由王家衛(編劇)來送,抑或由張嘉佳(導演)來送,均無不可,前者有自我解構的意味,後者亦不無替王家衛擺渡的「送神」味道。

送走王家衛,先要送走屬於他的九十年代,這也許是電影中用上那麼多九十年代文化符號的原因。《擺渡人》以男主角陳末替人擺渡,度過難關、解心中結為主線,套他自己的說法,難關不外乎失戀、失業、失身,包括陳末與何木子的戀愛melodrama主線,先聲奪人地將這套戲接上大眾流行的底蘊。是的,香港那為人所津津樂道的黃金年代,不就是大眾文化影響大量華人地區的時代嗎?古惑仔山雞哥同洪興十三妹、《極速傳說》、Yes!偶像閃卡(小玉手上那張馬力卡)、酒吧、卡拉OK、拳王KOF、鄭伊健和陳奕迅,無論你是否喜歡,無可否認的是,這些通俗流行文化,就是香港的九十年代。電影重新召喚它們回到銀幕,然後便「我來了,我累了,我好了,我走了」地「渡」了它。電影尾聲,小玉完成酒吧哥爾夫後倒在吧台前,陳末替她關燈,酒吧燈光燦爛時看不見的大量掛牆時鐘頓時呈現觀眾眼前,時間永遠向前走,九十年代早已灰飛煙滅,只是留連忘返於燈紅酒綠的人尚未渡過,所以選擇視而不見。於是,眾人最後的結果是要告別過去,死而後生,陳末將一車遺物留在LUNA13酒吧門口,毅然到世界盡頭南極去;小玉渡人渡已,結束糾結,繼續生活;馬力決定離開本地,飛往國際舞台。這不也是告訴觀眾要向前走便要告別過去嗎?回望香港論述,前九七、後九七,甚至永續基本法,無一不欲將香港凍結在那看似風平浪靜的一九九七年,永遠徘徊在河中心,不渡過去,卻也因此而渡不回來。

電影中另一個大符號,當然是王家衛本人。數數看,《阿飛正傳》裏那一分鐘、《東邪西毒》裏的客棧與酒、《一代宗師》的金句、小巷雨景和「南北和」論述,無一不在《擺渡人》中出現,而且加入了許多解構的意思。完場時我想,為何陳末要做酒吧,而且整套電影的人都離不開酒,連本來喝牛奶的小玉,最終也要舉起酒杯。後來想想,這不就是《東邪西毒》那間客棧的現代版?一個傷心人隱居經營客棧,和路過的人分享故事,突然有日,黃藥師帶來佳釀,醉生夢死,喝了讓人忘記一切。渡得過與渡不過,也在這一杯。這酒到了《擺渡人》裏,成了陳末忘記(或念念不忘)何木子的方式,也成了酒吧街上所有人要渡過的媒界。至於那歷來只有陳末能完成的一分鐘內飲光50杯不同年份Vodka的挑戰,就允許我先入為主概念先行地,認為是回歸50年不變的隱喻吧,一分鐘,畢竟對於王家衛而言也不算新鮮了,那作為王粉,敏感地多想一點又何妨?猶記得進入酒吧前,陳末問小玉,「酒量有時係天生的,你鬥唔過江潔。」小玉回答,「我唔係同佢鬥,我係同佢拚命。」陳末眉頭一緊,「你真係咁想贏?」小玉抺抺嘴,「我只係唔想輸。」畫公仔,原來真係要畫出腸才夠肉緊。一分鐘把那被西伯利亞寒冷天氣所冰封的50個年份都吞入肚,可能真係冬天的冠軍西伯利亞人才能做到。等等,你以為西伯利亞冰封是向網絡文化媚俗?不,那是對於人們試圖冰封香港,保持回歸前景狀的最尖辛的嘲諷。而面對逆景拚盡唔認輸,聽說是獅子山精神。

大香港與大中華

我不敢說這套電影「大中華」,但說是「大香港」又好像略微尷尬。只是,「擺渡」可說是香港最老牌的工種,無論是連接古老維多利亞城的帆船(不是現在那隻詠香江靚船),還是隨時伴著天星、皇后遠去的渡輪(是的,香港人最喜歡感懷的香港舊時歲月,不就是在碼頭五支旗桿等船的年代嗎?),它們都在做著遠古的行業──擺渡。有時平安過去,偶爾也過不去,承繼傳說中那位在陰陽交界送人到彼岸的擺渡人的專業,帶你平安走過,死而後生。

而在岸邊人們的囈語,就有點像《擺渡人》裏的語言運用一樣,粵語、台語、普通話都「唔咸唔淡」,混雜在一起。但電影在內地突破數億票房時,全用普通話。梁朝偉自《悲情城市》中因為不懂國語和台語被設定成啞巴,這次倒有了許多對白要講,從電影中陳末說話時的口型看來,他的確是講普通話。也許語音的純與不純,正是《擺渡人》所要需要的效果,畢竟像索緒爾所發現的政治與語言(口語而非書面語)密不可分的關係,語言運用就是意識形態的結果。放眼望去,《擺渡人》起用香港和台灣演員──梁朝偉、熊黛林、陳奕迅、李燦森、金城武、張榕容──不勝枚舉,時而粵語、時而普通話的做法,除了在成龍身上實踐,竟然也在這套電影裏給用個爛熟。如果內地上映的全普通話版是華語語系(Sinophone)的反面呈現(同史書美引用《卧虎藏龍》時所指,由於政治關係而被強行抺平差異的語音),那麼香港上映的粵、普、台語夾雜版,不妨視之為跨語(trans-lingual)的粗糙嘗試。這場跨語在笑片的掩飾下,變得不那麼唐突,令演員自由轉換語言同時成為喜劇效果,一舉兩得。做法新鮮,但背後訊息可能「好老土」,不外乎在統一中保存差異。酒吧作為市民大眾生活不可或缺的要素,可說是十分市井文化的體現,從下而上地求同存異(港版),總比由上而下來得可愛受落。《一代宗師》的南北和遊戲,至此完成。

至於管春和毛毛的一段跨越中、台的戀情,可能不用多講也嗅得到那陣大中華味。那密技,不,答案,就是上下左右輕拳重拳的《拳皇95》。不知道這景物是否完全人工,但身穿日本裝、打日本機的管春和毛毛,穿梭於艋舺風的街上,玩那台灣夜市佈景中的電子遊戲機,可說是將台灣市井民化共冶一爐。至於八神庵與草雉京這場日本男男情結,用以比喻中台關係,自然是一場大膽而有趣的挪揄。

試問哪個戰無不勝?

聽說有人認為擺渡人即中伏人,我想,這就是陳末眼中渡不過的人吧。身為香港人,經歷過主體性意識前所未有地高漲的八、九十年代,竟然沒有讀出王家衛的死而後生惡趣味。王家衛以《擺渡人》的諧謔風格來進行大量的戲仿,包括戲仿九十年代的王家衛,也許就是要告訴世人,「乜你唔化啊?我一早渡左。」戲中尾二一鏡,陳末戴上那副黑超說自己會一直當個擺渡人,可說是完成了整場王家衛對王家衛的戲仿。不過,我最感興趣的是還擺渡人這職業(?)。陳末教小玉做擺渡人,要對自己狠一點、要感同身受,不見得純然是「包容」、「包容」的意思,擺渡與死亡話語很接近,人們總是求生,但擺渡人要渡人,是要先「死」一次然後再重生的。講真,那有戰無不勝的人呢?不過,我想起有某個地方,在歷史之中「死」了好多次,但總是以更美麗的姿勢重生。

2 comments

  1. https://www.cinezen.hk/?p=7126
    好似有少少錯。
    《花樣年華》裏那一分鐘?
    唔係《阿飛正傳》,張國榮係士多叫張曼玉望錶,先有個「一分鐘」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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