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假作真時真亦假

李安的最新電影《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在美國票房失利,評論也一面倒的說這是一部令人失望的電影,觀眾抱著可以看到「有史以來最高規格影像」的期待進入戲院,結論卻是這樣的畫面「怪異」、「沒有電影感」。在宣傳期間,李安不只一次強調這部電影是一次學習過程,於新技術的摸索還在嬰兒學步,觀眾看完電影才發現,向來謙虛的李安這一次說的話不僅是謙遜,也是事實。

但是,《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真的只是一次失敗的電影實驗嗎?看見3D 、4K、一秒 120格(120fps)的畫面首次出現在銀幕上,的確是一次嶄新的經驗,每秒120格的畫面清晰度遠超過其他3D電影,克服了攝影機平移時的殘影,也突破了2012年彼得.傑克森以每秒48格拍攝《哈比人:意外旅程》時電玩遊戲的質感,彷彿伸手可及。剛萌生一絲期待,到了固定畫面連接為一整場戲的時候,一切都走樣了。由於技術限制,李安無法拍攝更多鏡頭,經常需要把很多演員塞在同一個鏡頭裡,像舞台劇一樣,偏偏攝影機又是從一個觀眾十分陌生,既非電影中角色、也非帶有距離的全知者的角度拍攝,於是演員的眼神與攝影機鏡頭之間的對話彷彿雞同鴨講,攝影機使用了新的技術語言,演員卻還受限於舊的電影表演語言。高速攝影需要大量的光源,所以失去了景深,場景顯得平面單調,也無法借重燈光、化妝等技術創造空間與氛圍,剪接步調更因為大量減少的鏡頭數需要砍掉重練;為了新的影像規格,電影被奪走了傳統的輔助和保護元素,出現的竟然是它素顏的模樣(事實上由於影像過於清晰,電影中的演員幾乎沒有使用任何化妝品),觀眾直接看到了所有材料最真實的樣貌。

然而在四面楚歌下,電影中也不乏令人驚豔的時刻,如飾演主角比利.林恩的英國舞台劇演員喬.歐文(Joe Alwyn),或許正因為他沒有電影演出經驗、不熟悉傳統的電影拍攝模式,可以和攝影機從零開始培養默契,自然流露出一個十九歲少年在軍服下的純真與脆弱。另外,電影抓住了班.方登(Ben Fountain)原著的精神,以媒體的華麗鋪張、榮耀的膚淺與形式化對比現實中軍人的社會弱勢和戰爭帶來的創傷,是對9/11事件後美伊戰爭的荒謬和殘忍的諷刺,也是反省。電影中有許多人物直接對著鏡頭說話的設計,一來為了加強了主角比利.林恩的第一人稱觀點──這是一個由比利.林恩的觀點出發的故事,每個人物是都在對他說話、所有經驗都是他的親身經歷、所見回憶都是他的過去;二來也作為電影的反身指涉(self-reflexivity),藉著揭露電影編故事的過程,讓觀眾思考虛構與真實之間的關係。只是,導演可能忽略了這個策略以3D、4K、120格的大特寫出現在大銀幕上給予觀眾的強大壓迫感與不適,而這樣的畫面不斷重複出現、打斷敘事進行的後果就是觀影感受的殘缺。

技術上而言,《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呈現出立體、高畫質、高幀率的窘境,像是蒼蠅飛過演員的臉部特寫、因為失焦嚴重模糊的背景等等;而產業上的問題,像是如何和觀眾建立新的對話模式、是否該從電影的構思、編劇階段就打破舊規以達到更好的觀影經驗、如何同步更新其他部門的技術、創造新的拍攝模式等,也都未能在這部電影中找到答案。電影失敗的部分,身為導演的李安當然要承擔最大的責任,但是李安顯然有很大的野心。電影中最讓人感動的是球賽中場表演的段落,開演過了半場,觀眾終於了解這新電影科技能讓人體驗的「身歷其境」爲何:不是讓觀眾宛如到了表演現場,而是讓觀眾經歷主角比利.林恩正在感受的現場──一個喚醒創傷的戰場。電影一直以來所做的,不僅僅是貼近真實生活,而是給予觀眾一個超越真實體驗、打破想像與真實界限的超真實(hyperreality),在《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中,如此超越真實的畫面得以將球場上的歌舞煙花、列隊行進、對青春肉體的幻想,與戰地的砲彈、槍火、與年輕軍人的心理壓力與恐懼並陳,不只是透過比利.林恩的雙眼,而是透過承載了他的回憶與創傷的大腦,看著一切的發生。

科技革新在電影發展史上不是新鮮事,從默片到有聲電影、黑白到彩色、平面到虛擬實境,媒體產業至今發展出的各個輔助部門也歷經許多激烈的轉型與變革,都是為了輔助電影所說的故事,讓其看起來更栩栩如生。然而,在一窩蜂對於「超真實」體驗的追求潮流中,創作者與觀眾需要思考什麼樣的問題?《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帶來前所未有的觀影經驗,不正是藉著除去電影所有的化妝,以素顏示人,告訴我們,其實這一切都是假,也是真?當我們生活中的虛假多到取代了真實,假的已經不「像」真的,而是完全的篡位,取而代之「成為」了真實;當消費主義肥大到吞噬了真實,在由虛幻的娛樂影像層疊包裹起來的世界裡,真與假已無法一分為二,我們又要如何辨識自己透過感官刺激而升起的種種欲望與情感是真是假?而建立在這樣虛構幻象之上不斷自我壯大的那些家庭價值、民族榮耀、愛國主義,又有多真實呢?原著小說的作者班.方登在電影記者會上曾提到,這部電影難得之處在於它保留了原著對於真實與虛假之間的界限與兩者間置換關係的思考。現實中的美伊戰爭被寫成小說、改編成好萊塢電影,而電影封閉的故事又被打破,使得觀眾屢次不耐煩的望向手機、調整3D眼鏡,從故事抽離,回到身體最真實的感受。或許,正是在這些「怪異」、「失去電影感」的瞬間,才是電影與真實世界重新接軌,開始產生意義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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