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放映:家庭電影】真實的邊緣──陳芯宜專訪

* 封面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談到台灣導演,許多溫厚的名字閃現,讓人想起那曾經美好的八十年代──電影的可能性寬廣無界,眾人躍躍欲試,跨越資源匱乏、政治黑暗的深河。二十年過後,台灣電影工業蒙上灰塵,暗啞無明。國片票房積弱,景氣低迷,創作者亦難以爭取大量資金拍攝。陳芯宜的起點在這樣的環境下開展。

繼早前「跳格國際舞蹈影像節」放映了她的紀錄片作品《行者》,「M+放映:家庭電影」亦將放映陳芯宜的首部劇情作品《我叫阿銘啦》。

陳芯宜蓄一頭短髮,說話俐落,緩緩解答各種詰問。沉實的語調,源自對影像的自覺,也是從最壞的時代裡走過來的穩重步伐。我們就在寥落的戲院外,討論她的影像創作,與其中的關懷。

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邊緣視角

畢業於輔仁大學大眾傳播學系廣告專業,陳芯宜於2000年完成首部劇情片《我叫阿銘啦》,即獲得台北電影節最佳劇情片、最佳新導演等獎項,旋即成為炙手可熱的新導演。

《我叫阿銘啦》描畫了城市邊緣的一群遊民,他們聚居在破地,或廢棄的車裡,這些荒蕪所在都成了他們的「家」。電影的叙事結構集中在阿銘與少年仔。阿銘是一位游移在城市邊界的老翁,經常細語吟沉一些讓人似懂非懂的語句。而他的說話總這這樣開展:「我叫阿銘啦」(因此成了片名),彷彿隨時會被遺忘。少年仔則是曾經奪得文學首獎的年輕作家,如今恍恍惚惚,終日嗜睡。兩位如同城市浪遊者,漸漸隱沒在底暗處。

陳芯宜的首部作品已展示其邊緣的視角。她往後的作品皆以細微綿密的眼光,呈現大眾察看不見的角落。「對我來說藝術創作都是觀察與對話的過程。我關注的是人的處境與狀況,人如何有尊嚴地活下去。」好像她在2008年拍攝的《流浪神狗人》,猶像《我叫阿銘啦》的延續,不過流浪的不止是人,還有神與狗。她娓娓道來她關顧之由:「不管是人口老化,或者城市發展的問題,都愈來愈嚴重。但社會的討論卻愈來愈少。整個台灣趨向經濟主導,我們愈活愈困難。很多聲音被推到更邊緣去,甚至被吞沒。人與動物來到這個世界,都有權利去活去生存。」

拍攝邊緣題材,很容易落入一種省便的俯視角度。陳芯宜對此十分敏銳,作品中皆進入人物的視角來叙事。如她所言,作品開展於如實平視的觀察,故能免去對人物的剝削。

在《我叫阿銘啦》中,一位認得少年仔的女記者一心渴望「拯救」他與其他遊民。電影台的攝影師教導她記者要中立,與受訪者保持距離,心底卻是鄙夷。而電視台呈現的方法亦只是販賣溫情。此段能視為陳芯宜對影像倫理的自省自覺──如何不吞噬他人的生命。她直言:「一般人看待他們的眼光,總是帶著嫌惡與不善,部份採訪的媒體,有時也是以上對下的『關懷』侵入他們的私領域,他們活生生的生活,變成賺人熱淚的故事,消費過後,便沒有人會記得了,現狀依舊不見得會改變。」

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虛實邊界

《我叫阿銘啦》的成功卻為陳芯宜帶來壓力,遇上創作瓶頸。相距七年,她才交出另一套劇情作品《流浪神狗人》。她坦言,在這段創作低潮時期,她反覆叩問自身:「藝術的本質是什麼?」「什麼是美?」思辯過程讓她漸漸靠向紀錄片。事實上,她早在大學三年級時已開始跟從黃明川工作,參與其前衛藝術家紀錄片系列「解放前衛」。而《我叫阿銘啦》的搖動影像,塑造出人的迷糊精神狀態與環境的交錯,也讓人想到黃明川早年《破輪胎》等作。

《我叫阿銘啦》開首便是少年仔的喃喃夢囈:「不知道這是誰的夢,真的或是假的都分不清楚,我在別人的夢中醒來,看到自己,卻跑不出去」鏡頭晃動,影像浮幻,予人夢裡迷離之錯覺。夢與真實的游離躍動貫串整部電影中:少年仔活在自己書寫的虛構世界中,難以抽身;阿銘拾荒撿到一台錄影機,反覆沉浸在其中的家庭錄像,更移植在記憶裡,無法辨清影像裡的家庭是否真實存在。其中阿銘更走進影像中,完全映照真實與影像的覆疊,互相入侵。若論是次《M+放映》的主題「家庭電影」,《我叫阿銘啦》便示範了家庭影像的流動性,介乎虛實之間。而陳芯宜早年家庭也遭巨變(弟弟生病去世),也可看成在影像再現中重新想像家庭。

對於真實與幻象,從《我叫阿銘啦》嘗試的實驗,到後來她更直接涉獵紀錄片創作,以十年時間拍成《行者》。從劇情片轉向紀錄片,除了是拍攝模式與各種操作的轉變,更需對兩種體裁的影像思考互通。陳芯宜如是說:「對我來說,紀錄片像一道橋樑,接通我與不同的藝術家。劇情片則傾向是個人創作。但兩者之間也是互相影響的。好像拍攝《流浪神狗人》時,我的人生態度也受同時拍攝的《行者》影響。」

她一次觀看林麗珍的無垢舞蹈劇場演出而深受震撼,因而展開拍攝林麗珍的漫長旅程。她多次談到煙火的意象,藝術就如那陣陣迷霧煙霞,引人走進,「我很想了解藝術家們是怎樣生活,他們的作品像美麗而迷濛的煙,讓我想了解內在的東西。」拍攝《行者》經年,陳芯宜也對生命有多些參透。「拍攝紀錄片經常需要等待的過程。我不喜歡刻意設計,所以很多場景,好像無垢舞蹈劇場在自然環境中的排練,我們也需等待適合拍攝的自然狀態,需要靜靜地觀察。就如同我們的人生緩緩的鋪展。」

她自言無論是早期的《我叫阿銘啦》,到了近年的《行者》,她關注的,依舊是關於生命的故事。「作為創作人,我總是對人抱持好奇心。而創作者也不是神,需要深入的觀察,如實地呈現。例如很多人問我為什麼《行者》沒有對被拍攝者批判的部分。但我想,如果我還沒完整的了解,又能怎樣批判?我認為我對林麗珍十年的觀察才是最重要的。且還有她對作品背後的態度。」於是我們能在《行者》裡陳芯宜對一位超脫的舞者的圓熟觀察。

 

用身體說故事

陳芯宜說到未來會拍攝大眾女性的身體,暫名為《尋找乳房》。「拍攝《行者》讓我對人的身體經驗更加敏感,但電影中沒有太關注身體的部分,大多是群像,與林藝珍與舞者的生活日常。我比較專注的是她的創作核心與態度。而這部《尋找乳房》卻是將關注的眼光從專業的身體(舞者)轉到一般人的身體。」

從《我叫阿銘啦》遊民者們那些無法被城市接納的身軀,隨意攤睡在邊地荒原;到《行者》舞者們精確敏銳的身體,我們看到一位創作者的廣闊光譜。如今陳芯宜的關注,又復返日常,那些在每日太陽底下流汗的鮮活身體。

M+放映:家庭電影

陳芯宜《我叫阿銘啦》

日期:12月3日(星期六)
時間:下午3時55分
地點:百老匯電影中心

放映後設有映後談
出席:導演陳芯宜、M+前流動影像副策展人馬容元

同場放映Melchor Bacani III《往事》、Tito & Tita《班級照片》、劉韻文《由零開始》

* 詳情請參考M+網頁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