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耀成的香港備忘──從《北征》到《撐傘》

在陳梓桓的《亂世備忘》獲得金馬獎最佳紀錄片之前,影評人石琪已經撰文稱讚,陳耀成也發來短訊:「《亂世備忘》看了嗎?很不錯。」其時我已寫過這部年輕的電影,正在重看香港人在一九九七前後備忘歷史的紀錄片,許鞍華和崔允信的《去日苦多》、關錦鵬的《念你如昔》兩片從個人經驗出發,回看香港五十到八十年代的歷史和他們在成長中逐漸獲得的身分。而Joanne Shen和Martin Egan合作的《九龍皇帝》則選取透過曾灶財(1921-2007)塗鴉的腳步,看他如何把帶着中國烙印的文字書寫在九龍街道的牆壁、燈柱上。這三部紀錄片和其他九七文本、電影一樣,有意拒絕宏大敘事,對歷史舉重若輕。香港很少有人會用「使命」、「莊重」這樣的字眼,因此像陳耀成的《北征》這樣帶着使命感的莊重記錄鳳毛麟角。對比他片中香港人在回歸前的不安與期待,其新作《撐傘》中的香港人則顯得悲情、無奈、百感交集。

《北征》

《北征》

《北征》:九七備忘

《北征》的片名取自杜甫的長敘事詩,記錄香港苗圃行動組織的「行路上北京」活動,歷時四個月,日行二十八公里,為大陸兩千萬失學兒童籌款兩千萬港幣。影片通過參與活動的「步行者」,構成一幅集齊了老中青的普通香港人群像,他們講述自己的行動和認識同時,也在鏡頭前做出了對九七的多面表達。「步行者」中率先出場的是六十五歲的退休製衣工人袁布,因自己沒受過教育,希望能幫助青少年接受教育。一行人進入廣東後不久,看到鄧小平二月十九日去世,在空地上默哀。接着退役飛機師舒壽祺回憶1950年時,他作為副駕駛給鄧小平開過專機。他還動情地講到自己青年時在陳納德的飛虎隊中,痛失兩位好友,他認為國土完整重於一切。導演會用這樣的「閑筆」,來延伸香港人的過去。中年的步行者中,有一路觀察大陸公安發展情况的警察,也有電腦工程師譚世臻。

譚世臻為參加行動而提前退休,不惜損失八十萬元退休金,可見他有用行動釋放焦慮的需要。他當時已經成功申請移民澳洲、加拿大,並在兩地報到,但仍舊心繫香港。他最終說服自己接受九七,是想到如果手、足有病,不會立刻割下,因此積聚信心面對可能會有病的香港。年輕的步行者中,有希望用離別來考驗自身感情的新郎林秀民,有追求「刻骨銘心」經歷的阮盈儀。阮盈儀在九十年代初遊歷前蘇聯大部分加盟共和國,見證了東歐共產主義陣營國家的解體,以及由解體帶來的各國人,尤其小孩子之間的仇恨。回到香港,她不能停止對「大問題」的思考,因此參加這個需要身體力行的活動很適合她的需要。

步行者到達湖南春州時,當地政府組織了萬人環城跑;到達韶山時,衆人在毛澤東故居塑像前合影時,袁布說自己感到很渺小,馮兩努說沒有毛澤東真不知道會怎麼樣;到河南的黃河邊祭奠黃河之後,陳胦之十分感動地取了一瓶黃河水。在回歸十九天前,衆人終於到達北京、登上長城,全程參加二十三人的隊伍,突然猛增到二百五十四人,在大會堂受到人大常委雷潔(1905-2011)的致辭歡迎。廣東段步行者韓飛龍(Peter Humphrey)說,中國大陸很少見到類似的公民行動,因此這隊香港人可以起到示範作用(具有諷刺意義的是,他幾年前在上海參與外國大藥廠行賄案時,一度被公安逮捕)。步行者們一路享受當地人民歡迎和政府接待,都有些不安,怕籌款行動變得勞民傷財。同時,有隊員說在聽到大陸媒體對於回歸所不斷表達的熱烈期待之後,自身也開始期盼七月一日。香港步行者們樸實的表達,和大陸歡迎者炫彩的演說,形成有趣對比,比如他們被一位官員稱為「英雄好漢」;還有詩人嚴力說:「九七才是鴉片戰爭的最後一天!」率性小販楊子建則在活動之後總結說,步行者們都像例湯的材料──並不上乘,但大家一起卻煲出一鍋好湯;大意說從旅程中感受到的大陸,緩解了原本的焦慮。

《北征》

《北征》

與「行路上北京」主線並行的,是在香港拍攝的一系列論文式段落,包括陳耀成用綠色字體打出的三個小標題──「候鳥的未來」、「後殖民性愛」、「修女/劇作家」,還有一些沒有標題的內容,都是他對九七的備忘。「候鳥的未來」聚焦香港自然保護區米埔,從其二十年來候鳥數目增加四倍的事實,見證大陸工業發展帶來的環境問題;然後導演借立法局議員陸恭蕙之口,把自然環境話題轉到人文生存環境,相當樂觀地表達了香港今後可以對大陸起到的好的影響,以及它在珠三角經濟區可以發揮的槓桿作用。「後殖民性愛」則從何式凝質疑男友的聲音開始,和關錦鵬討論他為什麼在九七前出櫃,其後切到舞蹈《革命京劇:九七封印》中雌雄同體的形象,編舞家黎海寧說舞蹈中她把嘉年華推到極致之後,舞者會疲憊而倒地,但舞台上的熒幕仍舊不斷重播嘉年華的影像。「修女/劇作家」一段則先由陳尹瑩簡述她本人讀西方小說長大、做了二十三年修女的經歷,在九七之前創作了回看香港五十年歷史的話劇《花近高樓》,獲得極大成功;而陳尹瑩最近入選紐約都市博物館四百年歷史中七十位傑出人士之一。陳耀成選取的話劇片段中,我們聽到這樣的表述:六七暴動讓大家感到辛苦得來的幸福可以霎那間失去、內地人始終是自己人、香港一定要證明自己對人(不論英國還是大陸)有用,讓人家看到我們的價值,這樣我們才會有安全感。

影片中還呈現了九七前後令人忍俊不禁的現象和現場。比如商人Jon Resnick向參加訪問的陳令智介紹,暢銷九七紀念品中,有一款罐裝的「清新的殖民地空氣」,品名卻是:「帝國殘喘」!在香港開了個世紀派對的白人居民,此時在派對中添加業餘演繹歷史的內容。一切都在查爾斯王子講話後,歸結為世界新聞中都難得一見的降旗儀式,與香港步行者們在天安門廣場觀看的升旗儀式形成鮮明對比。回望《北征》,看到一九九七年的維園現場,台上的司徒華今天已然不在;為我們解讀毛澤東的哲學家勞思光、新聞人羅孚,也在二○一二、二○一四年先後去世。影片接近結束時,時任立法局議員的陸恭蕙說,不論我們接受不接受,董建華都將是香港未來五年的特首,她本人準備盡其所能,向特首陳明利害。雖然南華早報專欄作者、政論家Philip Bowing對董建華並不認同,但陸恭蕙所表達的更能代表當時香港精英階層的希望。《北征》稱得上是最為直接、全面地備忘九七回歸前後香港人心態的獨立紀錄長片。陳耀成今年的新作《撐傘》,在所有雨傘紀錄片中的特殊價值,正是在於它延續了《北征》中提出的問題。

《吳仲賢的故事》

《吳仲賢的故事》

《撐傘》:運動備忘

關於雨傘運動,從去年到今年已經有七部紀錄長片公開放映,《撐傘》也會在近期開始放映。每部雨傘片都需要找到一個時間起點,《未竟之路》從九.二二罷課開始,《幾乎,是革命》從2013年初佔中方案提出開始,陳梓桓則追溯到他出生的一九八七年,以一位年輕人直接的觀察、思考,書寫了他自己對雨傘運動的備忘。《撐傘》從1997年香港主權移交的經典畫面開始,中間也重現了一九六七年香港學生運動的影像。關於香港的六七十年代,陳耀成另有《吳仲賢的故事》一片詳述,而兩年前他拍攝董啓章的《名字的玫瑰》一片中,也有呈現。

《撐傘》仍舊是沒有主角的紀錄片,但影片對於幾位關鍵人物有比較其他電影更加清晰的程序。比如戴耀廷在幾部紀錄片中都有出現,在《幾乎是,革命》中有接受導演訪問,但只有在《撐傘》中,我們看到年輕的戴耀廷的形象、聽到他早年的經歷,包括八十年代他曾在《基本法》起草委員李柱銘手下,做過兩年兼職助理。《撐傘》中通過在紐約和香港對戴耀廷的訪問,展現出一個關於佔中計劃的感性故事:戴耀廷說他看到長毛一個人佔領街道而被控非法集會時,受到的刺激對他有所啓發;李柱銘補充說自己聽到戴在城大演講,說到我們頭髮都白了、兒女都大了,民主仍舊無期,我們要做一些事了。在《北征》中,李柱銘問大家「回歸何價」,提示第一步應該爭取民主選擧;二十年後,衆人仍在爭取。

《撐傘》

《撐傘》

《撐傘》中除李柱銘外,還有對立法會前主席曾鈺成、現任立法會議員梁國雄、前立法會議員劉慧卿的訪問。劉慧卿曾作為記者,在簽訂中英聯合聲明時,問時任英國首相戴卓爾夫人,把香港交還給集權政府,是否在道德層面覺得不安。戴卓爾夫人當然有備而答,我們已經為香港做到了能做的一切!對於殖民政府的抱怨,數年去殖民化的努力,在陳耀成一九九三年的《浮世戀曲》中已有優美闡釋。正因如此,《撐傘》無論從縱向的歷史、到橫向的現實,都呈現了更為寬廣的視野:我們看到一九六七年到一九九七年的影像;也聽到立場不同的立法會議員張超雄、李慧琼、梁美芬等人,及知識分子如程翔、余傑、黎智英等人的聲音。對於運動中的一些議題,陳耀成也有自己的回應,比如對於特首梁振英提出運動有外國勢力參與的説法,他請哥倫比亞大學教授、國際社運機構參與者黎安友(Andrew Nathan)分析,黎安友外國NGO在香港根本不可能攪動這麼大的一場運動;又比如對於「佔中」的理念,他請《全球資本主義時代的現代性》一書的作者德里克教授舉例其他國家的「佔領」運動,讓我們可以從一個比較廣闊的視角審視香港對於民主的訴求。

對於年輕人在雨傘運動中主導,《撐傘》也表現得比較均衡。影片中十分突出的學生形象有嶺南大學前任學生會會長葉泳琳,她以鄰家女孩的姿態,講述在台灣交流的她,如何在運動開始後回到香港,但是沒有立刻告訴母親,直到母親在新聞中看到她的身影。二十二歲的另一個女生Jane也描述了佔領期間,她早晨醒來身上被蓋了幾條毯子的溫暖場面。片中呈現了年輕、激進的本土民主前綫召集人黃台仰的形象,也訪問了創作《撐起雨傘》一歌的二十五歲的Pan,並由他本人演唱,背景中還有禤天揚的舞蹈,這當然是陳耀成式的作者印記。延續《北征》之中對於身分的思考,《撐傘》中另一個帶有明確的作者印迹的線索是對於著名同志歌手黃耀明和何韻詩的表現。兩人都在2012年先後出櫃,並且在2014年的雨傘運動中走上街頭,成為運動中重要的聲音。曾經主演陳耀成《浮世戀曲》的黃耀明,在《撐傘》中接受訪問,分享了他從2012年出櫃前後到2014年的心情;何韻詩的部分則主要以在街頭拍攝的素材剪輯而成,還包含了她因為參加運動而被著名化妝品牌蘭蔻取消演唱會的事件。片中選取的兩人演出的片段,也以詩意的影像延伸了運動的現場和時空。

《撐傘》

《撐傘》

《撐傘》片中還有一位重要人物就是黃之鋒。陳耀成訪問過兩次黃之鋒,片中也選取他在不同場合的發言。黃之鋒成爲公衆人物的故事在英國導演Matthew Torne的《未夠秤》中有十分生動的呈現。在反國教遊行中,黃之鋒曾抱怨中老年人讓香港變成今天的香港而不能承擔責任,但是《撐傘》中特別收入了他的一段發言,表明他作為年輕社運人士對於前輩的認同:「李柱銘51歲時,帶領了支援八九民運的一百五十萬人大遊行,戴耀廷五十一歲時,啓動了和平佔中。現在我十八歲,中英聯合聲明保證一國兩制、分權法治五十年不變,也就是到2047年不變。2047年,我就有五十一歲了,我們這一代人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是什麼樣的。到我五十一歲時,我希望自己仍站在前線,維護香港的核心價值,為中國和香港的自由民主努力。

黃之鋒說完這段話時,鏡頭拉遠,我們看到他、戴耀廷、李柱銘同時在台上舉起黃色的雨傘。字幕告訴我們黃之鋒二○一六年四月成立了香港眾志,但是因為未滿二十一歲不能參加選舉。如同每部影片必須選取起點,影片的「終點」對導演們來說也是難題。陳耀成以一組年輕人舞蹈的蒙太奇,配以何韻詩演唱的《撐起雨傘》的歌聲,結束了影片。對比冷靜旁觀的《傘.聚》,《撐傘》帶着陳耀成電影一貫給予香港的溫暖的關懷。

拍攝《浮世戀曲》時,陳耀成本人還是一位青年導演,此後他又以《北征》、《澳門二千》、《吳仲賢的故事》、《大同:康有為在瑞典》、《名字的玫瑰:董啓章地圖》等一系列的作品延續他對於香港和中國的歷史和現狀的思考。《北征》和《撐傘》拍攝時,對於行動和運動的現場的記錄,已經成為香港現在和未來的歷史備忘。一個健忘如香港的地方,有陳耀成這樣持續為我們備忘的導演,是我們的幸運;有陳梓桓這樣年輕的備忘者,是我們的希望。

* 相片由陳耀成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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