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地阿拉發》:誰和誰在取笑誰

《沙地阿拉發》(A Hologram for the King)原名中的hologram即全息立體投影,使用者開視像會議時能看見對方真人比例的立體影像。有甚麼用?我不知道,那是電影主角Alan的工作,因為他是個推銷員,奉命到沙地阿拉伯向國王爭取承包新發展區的全息投影工程。但所謂新發展區的絕大部份範圍仍是沙漠,Alan 在那裡總是「不知為何會走到這裡」的狀態──其實他被派來中東之前便已經落入這境地了。電影甫開始便以戲謔電視廣告的形式交待前事:房子沒有了、車子消失了、妻子不見了,一個典型美式中產的生活煙消雲散了,而主人翁不知究竟,就如很多因金融海嘯而失去養老金的人始終莫名其妙。《沙地阿拉發》的笑話與反思繫於一個「謎」字:人生際遇、世界局勢、國王出現的時機,都如沙漠地勢的變化一樣難以捉摸。Alan本貴為跨國集團董事,今日還原為「寂寞的推銷員」,流落異鄉,這戲卻不是講「中年危機逆轉勝」,而是「風景不轉心境轉」的故事。

他人與他鄉的處境設計,凸顯了Alan的迷茫狀態,也是笑話的來源。笑話往往跟身份認同有關,關乎「我們」與「他們」的分別。這分別可以是國族、性別、階級,正常/怪異,以及成功/失敗。笑話引起的主觀情感刺激,可以紓解身份差異之間的客觀矛盾與張力。《沙》片中的文化差異,起初看來還是有點西方中心的優越感,例如當地司機Yousef「因戲人妻而怕暗算,被人在車裡裝炸彈」的恐怖主義冷笑話,可使美國人Alan寒意徹骨;當地商談對象的反口覆舌,以及「想見的人總是見不到」的卡夫卡式遭遇,也使本性憨厚謙和的Alan感到「唔係路」,按捺不住而用「自己方式」開路,反而有所收穫。這些情節背後似乎仍是文明/不文明的衝突。哲學家Simon Critchley在《你好,幽默》(On Humour)中提到,幽默感往往把人帶回其歸屬處,跟同胞分享那些不能言傳之妙。民族文化的笑話通常表達出兩點:一是外國人沒有幽默感(不懂笑),二是外國人本來就很好笑。

問題來了,在沙地阿拉伯,Alan才是外國人。Critchley 所講的,對Alan和其他角色都適用。換言之,在這齣會有美國人看的、講一個美國人在異地的美國電影當中,每個角色都可以是「沒有幽默感的可笑外國人」。Yousef的幽默感對Alan只有反效果,而Alan對當地人的問題「你是不是CIA」的戲言「只是當兼職」也幾乎闖禍。後來Alan跟Yousef一家埋伏在羊圈外圍對付野狼時,Alan沒有扣下扳機,就是因為他察覺到自己(跟美國的資本家)其實是狼,是羊的他者。因文化差異而起的誤會產生了笑話,是常見的喜劇設計;但這在《沙》片中,笑話出現時卻不一定好笑,源自誤會的笑話轉為源自笑話的誤會,便有一些後設意味。

《沙地阿拉發》反身地玩味著「誰和誰在笑誰」的族群笑話邏輯,不得不提故事中另一種他者:中國人。這電影也會發行到中國,「誰和誰在笑誰」的問題便更複雜了。在金融海嘯之後,Alan和其他美國人同樣走上衰頽的道路,而中國崛起,以前學了美國的東西,今日成為強大對手。因中國競爭而產生的焦慮感滲透了這齣戲,這戲卻不是大美國意識的一記反擊,不作貶損。這是個後中年危機療癒故事,雖然開局是謎樣的資本主義危機和卡夫卡式的荒誕處境,結局卻非解謎逆襲,而是改變人生軌道,發展異地情緣,作個沙地姑爺,與謎共舞。文化身份就如一個立體全息影像,始終是個幻象。要療癒,《沙》片便要讓觀眾代入主角的處境,想像自己成為他者,想像自己是個跨越時空的立體影像。

電影的信息是接受現實,沒法改變環境便改變心態。然而這種「接受現實」的心態本身是否如也全息立體影像一般虛幻?Critchley推崇的一種幽默,不會引人爆笑,而是會心微笑,往往是自嘲的苦笑,讓人抽離地回望自身可笑之處,以他者的眼光看自己,超現實地看現實,繼而覺察現實轉化之途。《沙地阿拉發》令人微笑多於爆笑,但它對於改變現實的啟發性是否闕如,抑或心態轉變也可以是變革之一種,或許需要觀者對現實世界和自身作出抽離的回顧才能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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