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女誘罪》的真相:女性情慾、快感與律法之無能(上篇)

韓國導演朴贊郁的最新作品《下女誘罪》與其說是一部宣揚暗黑美學和氾濫感官刺激的情慾大戲,不如說是一件將情慾的「真相」層層顯露的精巧裝置:它將「小姐」、「女僕」、「伯爵」、「姨丈」四位主要人物的慾望,觀眾的慾望,當然也少不了導演的慾望環環扣連,以循环往復的情節線路引領我們頻頻回過頭重新確認真相,發掘同一個場景早已包含的更為豐富的意味。認識真相未必帶來好處,也可以造成創傷。而不到「最後」都不要輕言真相:只因真相總會欺騙你,儘管欺騙早已把真相顯露。參考拉康精神分析的理論公式,本文探討以下四個問題:「欺騙與真相的扭結」,「他人的慾望」,「女性情慾的真相」,以及「導演的慾望與《下女誘罪》的真相」。

1. 欺騙與真相的扭結

真相可以帶有欺騙性。哪怕真相分明擺在面前,我們卻往往只看見我們能看到的。而欺騙其實早已向我們透露著真相。是否看見銘刻於欺騙與謊言中的真相,就在於主體意識能否將其關係扭轉。欺騙與真相從來就處於一種扭結的狀態,即構成拓撲結構。二者看似對立,實為同一結構的不同段落,因而是可以被顛倒過來的。欺騙與真相的吊詭關係在《下女誘罪》(以下簡稱《下女》)中獲得了充分演示。這部電影的三個故事段落構成了一種精妙的拓撲結構,向我們揭示一個道理:「真相」必須通過自我意識的多次回溯性運動才能逐步通達。在此過程,真相與欺騙可以反復扭轉下去。

電影的第一個段落,觀眾追隨著玉珠/淑姬(「女僕」)的視點看到了她所能看到的「真相」。這段故事符合觀眾對情節發展的期待:小偷扮演成女僕打入貴族府邸,配合冒牌伯爵騙取小姐的婚姻以謀得巨額財產(這種期待多半受到電影宣傳片交代的故事框架所影響),而其間女僕卻意外地和小姐暗生了一種愛慾糾纏的複雜情愫,幾乎搞砸了「伯爵」的騙婚大計(這其實也是觀眾內心有所預料和希望見到的好戲)。直到第一個段落的尾聲,玉珠被強行拖進女精神病院,而小姐臉上泛起詭譎的笑意,觀眾才突然意識到玉珠的天真:自以為擔當行騙者其實卻是被騙者。與此同時,觀眾所期許的和眼前遭遇的產生了「不一致」,於是立即回溯性地意識到「我也被騙了」。原來整整一個段落,電影讓我們看見的是受到自身慾望與幻想局限的玉珠的「現實」。就在觀眾體驗到不一致的這個時刻──這無疑緣於突如其來的「事故」打斷了原本進展順暢的情節──主體的自我意識出現,真相與欺騙就發生了扭轉。

這裡涉及意識和自我意識的區分。在自我意識出現前,意識是一部持續運轉、忙於手頭事務的機器。只有當運轉遭到意料之外的打斷──例如我在散步時突然被絆了一下,不禁喊出一聲「哎呀」,就在這個時刻,我才回過頭意識到剛才一路上在我腦子裡亂竄的盡是些無用的念頭──主體自身發生了分裂,意識對於自我的意識才得以產生。自我意識的產生對於主體辨別欺騙與真相起著決定作用。沒有自我意識的回溯性運動,也就無所謂對真相的確認。經由在這特定時刻上的回溯,主體從之前的經歷與感受中可以追尋出完全不同的意義。電影於是進入了第二個段落:秀子(「小姐」)的視點。秀子有著創傷的童年歲月和陰暗的人格特質,絕非天真無邪、不諳世事的深閨小姐──精神病院前她那詭譎的笑意似乎馬上獲得了解釋。電影交代了「真相」,原來伯爵與秀子早已合謀,一方得到財產,一方得到自由,而女僕只是局中的棋子──因而她最好不要太精明──這便解釋了女僕在行騙中的錯漏百出。

有了秀子的視點和她的「真相」,我們便可以從秀子的角度看玉珠如何看秀子。觀眾回想起第一個段落的情節,為玉珠在每當看到伯爵將手伸向秀子身體時就迸發出憤怒的目光而發笑,實際上那位愛情騙子只是一再向秀子表示「我根本不想碰你」。同樣可以被回溯性理解的是,在秀子和玉珠的情慾發展中,開始時二人所經歷的和感受到的顯然不對等。第一個段落中玉珠自以為扮演著情愛的引導者,實際上相對於飽受古今情色文學浸淫的秀子(我們終於知道了秀子讀書的真相,她為何說那是一件辛苦的事情──這是謊言中的真心話),她反倒是經驗欠缺、尚待開發的一方(觀眾同樣被置於玉珠的處境──往下看才是好戲哩)。早前電影對二人首次翻雲覆雨的場景也只是草草勾勒、點到即止。而從秀子的視點,電影對她和玉珠的同一段性體驗給予了細緻的描繪。這是由於秀子的體驗要遠比玉珠豐富。藉助自我意識的回溯,觀眾在第二次看到同一個性愛場景的時候,便會從中追尋到完全不同的意義,看見扭轉之後的「真相」。

《下女》是一部經過了精密計算的電影(所謂計算,當然包括對「量」的準確拿捏),故事的「真相」必須通過觀眾多次回溯性確認才能逐步通達。接下來出人意料地再一次發生了真相與欺騙的顛倒,即發生了「對欺騙的欺騙」,將扭轉再次扭轉。我們有必要在討論這個真相與欺騙的「二次顛倒」之前先引入一個能把我們帶往《下女》的真相的核心問題:「秀子小姐究竟要什麼?」

2. 他人的慾望

毋庸諱言,主體的真相總是關於慾望的真相(「慾望是要求對需要的過剩」)。而這裡所說的慾望恰恰是帶著性慾動機的無意識慾望。質問「秀子小姐究竟要什麼?」,也就是質問她的無意識慾望的真相是什麼。這便涉及女性主體的情慾問題。隨著情節推進,秀子逐漸連結、建構出自己慾望的真相,這個建構過程也就是她回溯性地確認自己究竟要什麼的過程。在某個事件的爆發之下,秀子的自我意識回溯性地確認了這個真相。

對於主體慾望的討論必須與另一個問題緊密扣連:即「他人的慾望」。主體的慾望其實與他人的慾望彼此糾纏、相互作用,構成循環往復的複雜運動。這個運動說明了「自我的慾望是他人的慾望」。也就是說,自我的慾望從一開始就已經發生異化。它首先可以被表述為:自我所慾望的是他人對我的慾望(我欲成為他人之所欲)。這是因為我作為一個人類的個體,總是期望其他人對我的識別、認可與回應(以證明我絕不是一個死物),甚至期望他人的慾望對象不是別的就是我──為此自我往往不惜代價。而恰恰由於他人的慾望其實並不可能一目了然、貫穿始終,相反,作為一個未知項永遠充滿了隱藏與變數,這便造成了主體的焦慮:我永遠不知道他人究竟要什麼。與此同時也就使得欺騙總是已經包含在自我與他人的慾望糾纏之中──除了他人的欺騙也存在自己的誤認。

玉珠聽從伯爵擺佈而接近秀子,是因為在伯爵說出他的慾望之後,玉珠便明確了她想要的就是分贓所得的財物,就是改變自己(以及小偷團夥)的命運。為此她能夠百般隱忍,延遲自我慾望的兌現(因為必須等行騙得手後慾望才能達成)。然而,隨著與這位自己對其一無所知因而特別招惹她好奇心的深閨小姐逐漸建立起一種關係(這種關係的建立最初顯然是玉珠的幻想),她經受不住來自無意識深淵向她發起的召喚,越發難以自持而終於被「對他人慾望的慾望」所捕獲。從主僕相處中期盼得到對方的認可,到妄圖僭越身份上的差距成為小姐的慾望對象,玉珠的慾望發生了異化,為此她遭受了焦慮情緒的折磨。從意識的層次看,由於她不忍對可憐的深閨小姐下手便不得不把自己推向自相矛盾的困境──她既無法堅決執行伯爵的計劃卻又不得不執行以便落實騙局來達成原本的目標;然而從無意識層次看,玉珠無非在為秀子真正的慾望對象究竟是什麼而坐臥難安、回腸百轉。每當見到伯爵對秀子步步緊逼她便「惱羞成怒」──伯爵的行動讓她回溯性地看見了自己被壓抑了的慾望真相。玉珠心急如焚,她的快感嚴重不足,她要馬上兌現更高強度的快感。

「自我的慾望是他人的慾望」尚有第二重含義:自我所慾望的其實是他人的慾望(我之所欲實為他人之欲)。而他人的慾望則總是通過他人的話語來感染我、牽動我──我的慾望總是受他人的話語所激發、助燃,我如何獲得快感、獲得多少量的快感其實由他人的話語來設定(這便是一種異化)。這個法則正是現代廣告的金科玉律。前陣子某天王的話語「高層次的人要喝高層次的白咖啡」讓原來根本不想喝什麼白咖啡的人端起杯子喝得津津有味,就連喝白咖啡所獲得的快感也已經由天王的話語來擔保了。他人的話語也是《下女》第一個段落從玉珠的視點所能看到的伯爵的騙婚大計的核心橋段──每日緊貼小姐在她耳邊講著精心設計的話語來「說服」她愛上伯爵。玉珠運用了各種隱喻和轉喻的話語技巧(無疑略顯生硬與笨拙)。觀眾大概一度以為玉珠的話語生效了。然而秀子要多麼天真才能讓「遇到伯爵腳趾甲長得更快」這樣的鬼話驅動?可見天真的還是玉珠,徑自說著他人的話語而無視真相。就在小姐如真似假地說出「我不肯定……我是否愛他」的時候,玉珠卻帶著幾乎是「他人的命令」一般的口吻回答「你會愛上他的」,惹來小姐狠狠的兩記耳光。真相已在這兩記耳光中顯露。

從他人的慾望可以進一步延伸到對「他人的快感」的探討。我們不但期望自己成為他人的慾望對象,也會由於他人的慾望得到滿足,他人享用了他的快感(顯然這必須通過幻想來確認),而自己也獲得快感。這種快感往往是超量的(因為分有了他人的快感)。回到玉珠和秀子首次翻雲覆雨的場景,在這裡,伯爵的慾望無疑成了二人跨越壁壘、投身情慾的媒介。秀子問道:「伯爵會像你一樣溫柔嗎?」玉珠嘴上應答「是的,他會的」,而手已經伸向秀子的身體。她佔據了伯爵主動進攻的位置,將自己的「不合法」的慾望通過伯爵的慾望來給予合法化。而秀子同樣藉助了伯爵的慾望(即在對玉珠的騙局中她被設定為伯爵的慾望對象,一位不諳世事的深閨小姐),使得自己能夠順理成章地扮演一位經驗欠缺者,參與到情愛遊戲當中。然而,真正對二人所體驗到的情慾快感起決定作用的還是「伯爵的快感」。玉珠和秀子通過反復指涉伯爵、替伯爵表述他的慾望,從而將兩人各自獲得的快感異化成為伯爵的快感──是伯爵佔有了他的慾望對象,享用了他的快感。這樣一來,兩位女性之間的性體驗便被偷換成異性戀律法所允許的性體驗。她們的情慾快感得以從律法的管轄中逃逸出來,成為一種超量的快感。

玉珠和秀子享用了他人的快感,即「伯爵的快感」。顯然,這裡的「伯爵」並非任何一個「他人」,而必須被嵌入符號領域,成為能夠說出伯爵的話語的一個位置。因此,玉珠和秀子的情慾快感便不可能與符號無關(人的慾望必然與符號相關否則只是動物性)。甚至可以說,她們的情慾快感必須首先由一個象徵秩序來設定。上文談及浸淫於情色文學的秀子要比玉珠在這次性體驗中獲得更為豐富的感受,恰恰因為秀子的性體驗受到由語言文字和符號影像構築起來的各種各樣的幻想所增補。必須經由語言的表述和律法的規定,她才懂得什麼是可以被慾望的,她欲求怎樣的快感,以及如何獲得快感。如果說藉助投入他人的話語來享用他人的快感能把快感的強度推升,那麼上月老爺(「姨丈」)連同一班貴族舉辦的情色文學讀書會就是這樣的勾當。他們的「非正常」之處,就在於他們的享樂方式與一般男性截然不同──廢除了交合的環節,放棄「常態的」快感。這無異於男性的自我閹割。如果從「男性(陽性)結構」上看,一般男性的快感總是「不足夠的」,那麼貴族們經由聆聽秀子讀書(包括秀子的「嗓音」作為慾望的誘因)獲得的快感即是「變態的」。他們試圖從機械的、重複而愚蠢的性愛動作中脫身,不惜「自我閹割」妄圖「模仿」或「貼近」一種女性特有的快感。

這種女性特有的快感是一種怎樣的快感?基於「女性(陰性)結構」,女性情慾有哪些特質?而「秀子小姐究竟要什麼?」。為此,在下篇中,拉康的「性別公式」將被引用。我們會發現,女性情慾與快感暗中包含了逾越父權律法的選項,能夠把「律法無能」的真相暴露。

Formula of sexuation

Formula of sexuation

參考書目

「休止與斷裂的自我」(the caesura and the fractured I),見 “Chapter II: Repetition For Itself” in Difference and Repetition, Gilles Deleuze, Trans. Paul Patton,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4.

「回溯性」(retroactivity),見 “Is It Still Possible to Be a Hegelian Today?” in Less Than Nothing: Hegel and the Shadow of Dialectical Materialism, Slavoj Žižek, Verso, 2012.

「他人的慾望與焦慮 」(Other’s desire and anxiety),見 “Anxiety, Sign of Desire” in The Seminar of Jacques Lacan Book X: Anxiety, Jacques Lacan, Trans. A. R. Price, Polity, 2014.

 

* 《下女誘罪》的真相:女性情慾、快感與律法之無能(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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