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身動物園》的同義詞配對練習

「結合」作為一個語言學問題

 我所欲求的這個一切,要完成它(因為夢堅持要這樣做),那就只要我們倆都沒有位置就行了:只要我們能魔幻般地互相替代:應該讓「這一個為了另一個」(「兩人為伍,這一個替另一個著想」)處於統治地位,仿佛我們就是某種嶄新、陌生的語言中的詞,在這語言中,用一個詞去替代另一個詞是絕對合法的。這樣的結合將是沒有止境的,這並非因為它擴張的廣度,而是因為它的無差別互換。

──羅蘭.巴特《戀人絮語》

那個大概任何人都要聽過的神話故事:二人以圓的姿態出現,因其結合之強大令眾神恐懼,因而被一分為二;人耗盡一生只為重覓離散的另一半。但是,「另一半」將以何種姿態出現、憑何相認,卻未有得以闡明。「完美契合」的形態因著這神秘的曖昧與沉默,「理想伴侶」的定義也要成為最古老的哲學困局之一了吧?

要講述情愛,大概又要造成另一困局了。情話之喋喋不休,綿延瑣碎,或已揭露要講述、分析情愛,那必定是個語言學的問題——符號與表徵的超越、能指與所指的幽閉。講述愛情的方法,要從我們以何方法講述愛情開始。在羅蘭.巴特的筆下,情侶的完美結合是一個語言學的問題:那一個「他」是這樣的一個詞——與「我」在筆劃解構或有不同,但是意義上卻能與「我」完美而合法地置換。那麼,在「尋覓之旅」展開之前的首要之事,便是定義自己是一個怎樣的詞語,所謂「知己知彼」,不是嗎?

《單身動物園》中男男女女的尋覓與結合看似複雜,但也簡單如小學時必定經歷的同義詞配對練習——如何在茫茫的辭海之中尋找與自己意義相同的另一個詞。定義自身的方式有數種,關於自身優勢與缺陷,或是更簡單地,以人中少有的性格特徵。那是首要完成的事情。入住酒店的第二日,經理即為新入住者安排簡介會,其中的意義超越了簡單的自我介紹——要與酒店的其他人展開正式的溝通之前,即要選擇自身特征,據此為自己判定代名詞,方便將來的配對。尋找相同特徵的人,亦即尋找可以互換的「標籤」。

導演Yorgos Lanthimos會否是羅蘭巴特的讀者呢?我們大概皆已忘記酒店中男男女女原本的姓名,只會記得他們是nosebleed woman、biscuit woman、heartless woman、limping man與lisping man,進入酒店這一「語言系統」中,「你」與「我」便成為「全新」的「詞語」。那是與羅蘭.巴特邏輯一致的擇偶方式——選擇一個可如詞語互換的人,可能是「萬中無一」的浪漫,但是又有粗濫的風險。要知道,可以「同義互換」的詞語絕對不可能限於兩個詞語之間,因著離異而要遣送到酒店的住客大概最為明白此道。

另一風險是羅蘭.巴特未有提及的,亦是人之愛情無法簡單地以語言學角度理解的原因之一——人的「表演」特性,那是我們在持續不斷的「成長」過程中必須要學懂的能力,關於如何抑制本性,如何配合他人從而得到接納。透過「表演」,操用言語與調整身體行動,人可以完全「變裝」成自己「詞義」以外的另一個「詞語」。不難發現,在酒店的三人男子組合中,John最有表演意識的。個人特徵的簡介重點只在方便其他住客尋找與自己相配的對象,但是John在點明自己的「詞語」之前先來個頗為「冗長」的開場白,極盡煽情地渲染「跛腳」之原因。要知道,在酒店此一除了「特徵詞語」允許保留、其他層面則最大程度地去個人化、只以「吻合程度」決定結合的空間之中,煽情說話別無用處,無法為整個配對過程帶來任何助益。但是這種以得到憐憫為目標、在開首即暴露自身缺陷以及背後因由的做法,卻是在平常生活的空間中行之有效的融入群體之「表演」手法。在45日的限期日漸逼近之時,John以「形體訓練」(定期撞擊鼻子)與其他「小道具」(染上紅色顏料的襯衫)由limping man 變成nosebleed man,David亦預先準備「台詞」接近heartless woman並且獲得接納。這樣的結合固然潛伏危機,作為聰明的觀眾,或是「經驗豐富」的情人,早已可以預見這些以「變裝」為基礎的關係終將斷裂;但是在「愛情」正式來臨前的追求階段,我們大概也曾經是這樣「盡責」的表演者吧。

「物種界限」作為愛情基礎

動物轉化意味著第二次尋得伴侶的機會。酒店經理在電影開首再三提醒,選擇自己將要成為的動物最需要考慮的是自己渴望怎樣的伴侶,因為跨物種的結合是難以完成的。不難理解,為什麼整個城市的人會如此堅持服役於這種有如「偏執狂」式配對、結合方法。人與人之間不存在動物與動物之間的物種差異,但是其中的「差異」概念依然可以套用在電影之中。不同物種的動物因為身體結構而難以交配結合,繁衍下一代;另一方面,這種差異亦將導致不同的動物無法溝通:即便同為蜂類,蜜蜂與大黃蜂的溝通方式已有不同,無法貫通。《單身動物園》中所執行的正是這種邏輯——兩個人之間必須要有共同的「身體結構」(身體優點或缺陷、性格),從而確定他們有共同的「語言」:nosebleed woman喋喋不休著處理衣物血跡的方法;有著一頭秀麗金髮的女子熟練地以不同角度展示如雲髮絲。

但是,我們會否錯認自己的種類呢?John以身體特徵為自己畫界,雖然最後選擇了nosebleed woman作為伴侶,但是看二人在遊輪上的對話,那些由John父母身上遺傳而來的數學話題,而當時的「妻子」只能以I don’t know回應,可見即便一開始讓他尋得同為跛腳的伴侶,亦無法保證二人的溝通、相處就會暢通無阻。「孩子」是解決情侶問題的終極「工具」。藉由教導子女的過程,使兩夫妻綁定在「說」與「聽」的位置之上,以教育之名,父母都需要接受自己並不感興趣的話題——妻子對John的數學話題毫無感覺,但在女兒說想要知道時,二人在「說」與「聽」過程中的齟齬才得以舒緩。

David與short sighted woman 因為身處獨身叢林,處於無法自由進行戀人式的交往的狀態,因而必須創作出一套只有對方能夠接通的肢體暗語,透過各種的小動作,突破叢林「絕對不能戀愛」的禁令。然而,看女主角失明以後二人的表現,他們未來的關係似乎亦不能「寫包單」地說絕無問題。女主角的失明致使二人喪失了共通處,再也無法滿足重回城市、結合成夫妻的要求;David仿佛在此時才開始嘗試了解對方:詢問她是否懂得法語、樂器,喜歡什麼生果,是什麼血型。但這是為了「愛」還是為了配合體制呢?或許這不是可以單純二分的問題,但卻也照見二人單獨相處時溝通的匱乏程度,亦難以保證到了他們可以正式結合之時,不會出現John 與 nosebleed woman 般的齟齬。

那麼,David與short sighted woman之間的「情感」究竟要如何歸類呢?是真的「愛情」?還是僅限逾越禁令的激情?電影在結局適可而止,觀眾無法知道David是否真的將自毀雙目以求與情人同步,得以正式結合;但是片尾悠悠的海浪聲、男主角變成龍蝦的意願……看來無論結果如何,David的雙眼能否得以保存、是否會與女主角結合,那與海相關、關於「自由」的夢想(並且只能是夢想),將是永遠揮之不去的。

最後仍舊送上羅蘭.巴特所書的一段,讓看畢《單身動物園》而不知所措的觀眾聊以解咒:

面對一種有限的關係,我又能怎樣呢?這樣的關係使我感到痛苦。也許,要是有人問我:「你跟X……關係發展得怎樣?」我會回答:眼下,我正在開拓我們的疆域;我來個先發制人,先自箍定我們的共同領域。但是,我夢寐以求的,是在一個人身上匯聚著所有別的人;因為,假使我從目前還是四分五散的這些點上將X……Y……Z聚攏到一塊,我就能構成一個完美的形象:我的對方也將誕生了。

* 鳴謝巴福斯影業提供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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