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鄰纏身2/賤鄰2》:女權、同婚,與情慾逆襲

鮮有電影續集會拍得不遜於、甚或超越上集,但《惡鄰纏身2》(Neighbors 2: Sorority Rising[1];港譯《賤鄰2》)卻意外地令人驚喜。說到喜劇(或笑片),好笑與否或許見仁見智,難以作為評斷優劣的客觀標準。因此,本文無意也無法告訴你《惡鄰纏身2》好不好笑,而是希望透過將之於上集《惡鄰纏身》(Neighbors[2];港譯《賤鄰》)作比較,以說明續集在所探討之議題的廣度與深度、及意識形態的激進程度上,如何突破上集的局限,而有所超越。續集將上集的兄弟會(fraternity)改寫成姐妹會(sorority),但所新增的性別議題倒不只是可想而知的女權或女性主義,還包括同性婚姻。而如果同婚合法化和普遍化的隱憂是同性戀也將步異性戀的後塵,發展成同性戀常規(homonormativity),甚至與異性戀常規(heteronormativity)聯手排斥不婚家者,那麼《惡鄰纏身2》所強調的情慾成分,則可視為一場既針對異性戀常規化、也針對同性戀常規化的情慾逆襲。

上集《惡鄰纏身》的故事背景如下:剛誕下女兒史黛拉(Elise Vargas飾)的年輕夫妻麥克(Seth Rogen飾)和凱莉(Rose Byrne飾),為展開三口子小家庭的健康新生活,而搬進大學區,沒想到才剛入伙,隔壁卻搬來終日開趴的兄弟會德塔賽(Delta Psi Beta)。而續集《惡鄰纏身2》仍以麥克和凱莉(這次將迎接第二個孩子)大戰大學生為故事背景,僅把兄弟會替換成姐妹會卡芭妞(Kappa Nu),難免令人懷疑不過是照版煮碗、換湯不換藥。的確,男人戲(姑且理解為以男性為目標觀眾的電影)被重新包裝成女版二度推出,容易落入弄巧成拙、不倫不類的窘境。畢竟,男與女,是兩個若非相互排斥、至少也是大相逕庭的觀影位置(spectatorship)。新編的女版若不想一味服務舊有的男性觀影位置,如何開拓男性以外的女性、或其他觀影位置,便成一大難題。作為女版續集,《惡鄰纏身2》之所以值得認真看待,便是在於它非常有意識地要開拓男性以外的女性、或其他觀影位置,並為此處處安插巧思。最明顯的兩處,分別是:男性凝視(male gaze)的收斂,與女性及男同志凝視的開拓。

且讓我們先複習一下,何謂男性凝視。女性主義電影理論家蘿拉.莫薇(Laura Mulvey)在其一九七五年所發表的經典文章〈視角歡愉與敘事電影〉(Visual Pleasure and Narrative Cinema)裡,批判古典好萊塢(荷李活)電影(classical Hollywood cinema)往往預設男性為唯一的觀看主體,銀幕上的女性因而只有被觀看、被剝削的份兒,被動地淪為男性凝視下的慾望客體。[3] 古典好萊塢的輝煌時代早已過去,但不代表男性凝視不復存在。如今,我們依然能在銀幕上找到男性觀看的痕跡;只是,後世的學者也對莫薇的理論有多番抨擊、反思與深化,男性凝視不盡是邪惡,觀看不只有男性一種。[4] 無論我們是否視男性凝視為絕對邪惡,男性凝視畢竟是以異性戀男性為主體的觀影位置,而上集《惡鄰纏身》所召喚、所服務的,正好傾向男性的觀影位置。

《惡鄰纏身》裡有一句經典對白,也是兄弟會所強調的價值──「兄弟先於女人」(bros before hoes)──若要從中文語境中尋找對應的說法,也許可以是「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這樣的並置與排序,顯然帶有男尊女卑的性別歧視成分,更別說“ho(es)”一詞源自“whore”(妓女、蕩婦),是貶低女性的用詞。[5] 這麼說,倒不是要指控《惡鄰纏身》性別歧視。喜劇要是只能開政治正確的笑話,恐怕在擔心是否還能引人發笑以前,光是有沒有足夠的笑話可開就是一道超越大難題。不過,「兄弟先於女人」說明了《惡鄰纏身》在目標觀眾或觀影位置上的取態,重點未必在於貶低女性,但觀影位置卻顯然是男性的。畢竟,儘管不是每個女性都會抗拒「妓女」或「蕩婦」的稱呼(在某些情況下,自稱「妓女」或「蕩婦」也可以是一種擁抱污名的培力〔empowerment〕策略),但兄弟會以極端陽剛來維繫的手足之情(以至於陰性氣質被賤斥為次等),並不是女人之間慣常的相處模式。《惡鄰纏身》塑造了一個女人並不重要、也難以進入的男人世界。除了飾演德塔賽會長泰迪的柴克.艾弗隆(Zac Efron)的肉體尚可供女性凝視稍作棲息,電影所能提供的女性觀影位置,可說是十分有限。

不知道是否因為上集已提供夠多的男性觀影位置了,又或純粹是出於偶然,作為女版續集的《惡鄰纏身2》倒是非常刻意地要讓女性成為主體。大一新生雪比(Chloë Grace Moretz飾)不滿只有兄弟會才能辦派對的潛規則。女生雖然可以參加兄弟會的派對,但這些派對的唯一目的便是要讓男生幹到女生;派對上,女生的性尤如犒賞男生的終極大獎,極盡物化女性之能事。有見及此,雪比聯同兩位同樣對兄弟會派對生厭的女大一新生,組織自己的姐妹會──一個可以辦派對的姐妹會。除了在辦派對這一點上力爭男女平等,派對的主題也必須改革,以體現強烈的女權意識,例如,集體扮成希拉蕊(Hillary Clinton)的「女權之夜」、慶祝雪比終於有了性經驗的「破處之夜」。姑勿論把希拉蕊認作女權代表是否忽略了這個形象的建構本身就是一場政治秀,女孩們把被捧為「女權之光」的嚴肅政治人物拿來當派對主題狂歡,或許也就間接地表達了不屑。如果希拉蕊參選或當選美國總統,意味著自由(主義)女性主義的當道,但也意味著自由女性主義之隱憂的當道,例如僅以中產白人女性的立場出發、忽略階級差異等,那麼女孩們將希拉蕊的「女權之光」形象戲謔地、反諷地再現於不正不經的狂歡派對之中,也不失為一種批判策略,甚或另闢自由女性主義以外的別種女性主義之途。至於「破處之夜」,則顯然是要把在父權社會裡被貼上價碼、讓男人賺個夠本的女人的性與身體重奪回來。[6] 兄弟會的派對也鼓勵女孩破處,因為女孩破處,賺到、爽到的卻是男孩;女人提供了性與身體,受肯定和被嘉許的卻是男性主體。但卡芭妞的「破處之夜」謝絕男孩,把來自女性的性與身體的喜悅獨留和歸還給女孩。派對自己辦、性愛自己爽,是為《惡鄰纏身2》的女權宣言。

若嫌此等宣言太過老生常談、陳腔濫調,那麼《惡鄰纏身2》更銳意要推翻上集之男人世界之處,其實更在於觀影位置的轉移──從男性到女性、或其他。把兄弟會換成姐妹會的《惡鄰纏身2》,女演員的數量自然大增,大有條件以剝光女體來取悅男性凝視,承接上集以男性為主的目標觀眾。有趣的是,《惡鄰纏身2》沒有這樣做。當你以為電影既以女孩們的狂歡派對為主題,理應充斥著比堅尼與熱褲、胸脯與美腿時,這樣的場面卻僅只一幕。而相對於把女體剝光來滿足男性凝視,《惡鄰纏身2》所剝光的卻是昔日憑迪士尼青春歌舞電影《歌舞青春》(High School Musical)系列出道、如今練得一身好肌肉的柴克.艾弗隆。柴克.艾弗隆在《惡鄰纏身2》裡裸露的時間與次數,猶勝於「超殺女」克蘿.伊摩.蕾茲。固然,有女性主義者譴責女體裸露,也有女性主義者視之為女性身體自主權的取回,而不純然是迎合男性凝視、臣服於父權宰制。但《惡鄰纏身2》似乎無意要捲入女性主義者們對女體裸露的眾說紛紜,而直接跳至男體裸露。而製作團隊也顯然清楚,將男體剝光於大銀幕上,所召喚的誰的凝視、所服務的是哪個觀影位置。電影裡特別安排了泰迪(即柴克.艾弗隆)上台大跳脫衣舞,吸引卡芭妞眾女生的注意力以偷走其大麻的橋段。戲裡,泰迪召喚卡芭妞的女性凝視,戲外,柴克.艾弗隆召喚女觀眾的女性凝視;戲裡戲外,《惡鄰纏身2》都肯定女性凝視、或女性情慾,並毫不保留地予以滿足。

男體所能召喚的不只女性凝視,還包括男同志凝視,當然,也可能不只這兩種凝視。如果說,《惡鄰纏身2》不遺餘力要拍出一個女觀眾會買單的女版續集,它給男同志觀眾的甜頭,則一點也不少──除了泰迪或柴克.艾弗隆的男體,還納入了同婚議題。在上集裡與泰德為生死之交的德塔賽副會長彼德(Dave Franco飾),竟在續集被改寫成男同志,並且被男友求婚、[7] 隨即成婚。男同志的「亂入」徹底擾亂了上述德塔賽/兄弟會的鐵律:「兄弟先於女人」。如果兄弟的愛欲對象根本不是女人,那麼「兄弟先於女人」恐怕被得被改寫成「兄弟先於男人」。然而,「兄弟」本身就是「男人」,「兄弟」與「男人」的難分難解,模糊了原句「兄弟先於女人」所企圖切割並排序的兄弟情誼與/先於兒女私情、陽性與/先於陰性。

如同先前所述,兄弟會是個依仗極端陽剛來維繫的團體,為此必須對女人、愛情等陰柔之物加以切割、賤斥,以推崇、鞏固陽剛於至高無上的位置。卡芭妞「自己派對自己辦」的女權策略非不可行,但頂多使被賤斥的陰性與陽性平起平坐,卻未打破兄弟會為切割陰性所營造的陰/陽性二元。卡芭妞最終把男生通通趕出派對,更是變相附和了此陰/陽性二元。然而,相對於陰/陽性二元,男同志的「亂入」卻是藉男同志情慾(homosexuality)擾亂兄弟會原用以切割、賤斥陰性的男同性情誼(homosociality)。[8] 男同性情誼也可以是男同性情慾,陽剛的兄弟情誼也可以是陰柔的男男愛情;兄弟會的必然陽剛、必不陰柔,也就不那麼必然,也就徹底被瓦解。

早在續集把彼得改寫成男同志前,上集《惡鄰纏身》儘管胡鬧,但處處是對婚姻與家庭的反思。麥克和凱莉為了剛出生的女兒而搬家,渴望著寧靜的居住環境、健康的家庭生活。這些都是最中產不過的婚家想像,誠如酷兒理論祖師級學者傑克.霍伯斯坦(Jack Halberstam)在《酷兒時間與地方》(In a Queer Time and Place)一書中提出,一般人對於「正常時間」的認知,往往受中產婚家價值觀所劃定的繁殖時間表所支配。其實也可以說是跟著女人的生理時鐘跑,為了趕上二、三十歲最適合懷孕生產的年齡,人們必須在此前戀愛、結婚(time of reproduction),三十歲往後的時間完全屬於家庭(family time),再來便是世代的交替(time of inheritance),新生代再度重複著這個代代相傳的家族之環。[9] 麥克和凱莉也走到了「家庭時間」,於是他們決心放棄昔日吞吐大麻、沉迷性愛、終日派對的「荒唐」生活。但若非為了順著此中產婚家時間表走,他們雖已非大學生之齡,生活方式倒挺大學生的。他們與大學生的衝突點,也正是在於中產與不中產、家庭與不家庭。而無論是上集或續集裡的泰迪,都是個徹底不中產、不家庭的「酷兒」。可惜的是,上集最終以懲罰泰迪收場,與派對共存亡的他,在派對被警察鎮壓後,也被捕並留下了案底。最要好的彼得亦離他而去,告別「不正不經」的德塔賽,為畢業後的就業作準備。順理成章地,麥克和凱莉也就回歸到「正常」的婚家生活、或異性戀常規。

上集的結局被(異性戀的)婚家所收編,對無家、無業的泰德極盡排擠;而續集再讓彼得與男友結婚,不免令人擔憂不過是另一種婚家收編──同性戀的婚家收編。幸好,《惡鄰纏身2》不只以男同性情慾擾亂了男同性情誼,更以泰迪這位無家、無業的「酷兒」擾亂了同志婚家、或同性戀常規。彼得在被男友求婚後,暗示原為其室友的泰迪搬家,好方便自己與男友婚後共築愛巢,或將來與孩子共組小家庭。這是婚家者對不婚家者的排擠與壓迫,異性戀有之,同性戀也有之。雖然彼得最後還是與男友成婚,而泰迪更擔任了他的伴郎,但彼得與泰迪的和好,及泰迪在婚禮上對彼得所表露的不捨之情,重申了男同性情誼與男同性情慾的難分難解之餘,也可以說是反過來,以男同性情誼擾亂了彼得與男友的單偶式男同性情慾。這次,泰迪不當上集結局裡的A&F(Abercrombie & Fitch)男模,而當上同志的婚禮顧問;看似鞏固婚家,但關鍵便在於泰迪對彼得說不知為何自己甚受男同志歡迎時,彼得答道:“They probably want to fuck you out.”(他們都想幹爆你吧。)在為單偶締結背書的婚禮上,依然不忙意淫第三者;《惡鄰纏身2》把頗得男同志歡心的柴克.艾弗隆放置在同志婚禮上,若非偶然,則可謂巧思盡現。這翻巧思挽回了上集的婚家收編,也把對婚家的批判從異性戀延伸至越發被常規化的同性戀。

《惡鄰纏身2》與《惡鄰纏身》看待情慾的態度顯然不同。《惡鄰纏身2》一開始,就讓女兒史黛拉把玩媽媽凱莉的按鍵棒,把按摩棒玩具化、兒童化,反過來,也是把兒童情慾化。習以為常的麥克和凱莉也不加糾正,甚至附和地把按摩棒稱為玩具。而上集泰迪之所以去當男模,不是因為電影肯定情慾,而是懲罰他拒絕好好讀書、正常就業,只能賣肉為生。但《惡鄰纏身2》反思了這種線性、向上的就業、婚家之途,於是,泰迪帶著情慾就業,並以情慾持續擾亂婚家。此為《惡鄰纏身2》的情慾逆襲,異性戀婚家或同性戀婚家均不能倖免。

注釋:

[1] 北美以外的全球發行則以Bad Neighbors 2為英文片名。

[2] 北美以外的全球發行則以Bad Neighbors為英文片名。

[3] Mulvey, Laura. “Visual Pleasure and Narrative Cinema.” Film Theory and Criticism: Introductory Readings. 4th ed. Eds. Gerald Mast et al. New York: Oxford UP, 1992.

[4] 〈視角歡愉與敘事電影〉最常被批評的一點,便是女性只能透過男性凝視來觀看自己,因此不存在女性的自主觀看。就連莫薇本人也於一九八一年所發表的〈再思視角歡愉與敘事電影〉(Afterthought on Visual Pleasure and Narrative Cinema)中,反思、並補充說明女性觀看的可能性。莫薇以降的其他女性觀影理論,可參考:施舜翔,〈邁向惡女觀影新詩學:一段女性凝視與女性觀影理論史〉,《後女性的魔鏡夢遊》,2016/5/2

[5] Urban Dictionary

[6] 見何春蕤於《豪爽女人》(台北:皇冠,1994)第一章〈賺與賠──性壓抑的身體情慾邏輯〉所提出的「賺賠理論」。

[7] 《惡鄰纏身2》官方臉書專頁近日張貼了相關片段,甚受同志們歡迎。見英國男同志雜誌《態度》(Attitude)網站報導:Crispim, Fabio. “Watch Dave Franco’s Boyfriend Propose in Bad Neighbours 2,” Attitude Magazine 22 May 2016.

[8] 男同性情誼與男同志情慾的難以區分及互為延續,乃是由酷兒理論教母伊芙.賽菊寇(Eve Kosofsky Sedgwick)所提出。可參考:Sedgwick, Eve Kosofsky. Between Men: English Literature and Male Homosocial Desire. New York: Columbia UP, 1985.

[9] Halberstam, Judith. In a Queer Time and Place: Transgender Bodies, Subcultural Lives. New York: NYU Press,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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