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畫手民 Cinezen
《尋秘街拍客》的英文片名《Finding Vivian Maier》，直白簡潔的通往這部紀錄片的核心，導演約翰馬魯夫在拍賣活動中先是誤打誤撞買下薇薇安邁爾的私人物品，發現了不為人知的好照片，因而進一步尋找、收購她的大量私人收藏，其中包含了十幾萬卷的照相底片，最終促成他發掘薇薇安的身世並拍出一部紀錄片，使她躍上攝影史一頁。
確實，透過這部紀錄片我們所看到的薇薇安邁爾的照片是極為優秀的作品，是一眼即可辨識的美。並且，不止是好看而己，在那些街拍照片中，我們可以看見議題、思緒、生活、性情在其中，像是兩名可愛的女孩在街頭玩耍跳繩所流露的歡欣愉悅般，充滿動人的力量，對於薇薇安邁爾進入攝影殿堂一列我們絲毫不需意外。
然而這部紀錄片本身是否值得如此恭維，進入當年度最佳紀錄片之列就讓人語待保留了。幸與不幸的，因為薇薇安邁爾的優秀攝影作品而促成一部紀錄片的誕生，也幫助了導演開啟新事業，但在優秀的靜態攝影畫面對比下，本紀錄片的動態攝影卻顯得平淡無奇，拍法不見新意，畫面亦無相提並論的優美。
當我們看著薇薇安邁爾的照片時，我們總是可以清楚、自然的將目光落在照片的焦點所在，那是由於攝影師對構圖的俐落、時機點的擷取與攝影的性質掌握等等，使畫面自然而不扭捏。諸如其中一張照片的構圖，畫面中央取景一名年輕男人的膝上景，這位年輕男人恰又與左後方略失焦的中年男子擺出相同的姿態，似是重疊又形成一道線條；另一方面右後方則還有一名蹲坐門口的失焦男性，被正中央這個年輕男人所依靠的梯子切割分裂。又或者我們可以看到薇薇安本人拍攝了不少帶有重重反身性或將個人身影疊映於他物／人的照片；或像是利用前景一對孩童擺出宛若後景一對大人進行同樣擦鞋／被擦鞋行為的對比性質照片。這些都是長久的技術練習與天賦結合的成果，是她對事件覺察的靈敏度，性格裡的犀利與細膩、一點善良還有一些頑皮的幽默感，轉化在那些平凡瑣碎的日常中，使日常成為當代社會的靈光與紀錄。因此或許我們對年輕的導演實在太嚴苛了，任何技藝都是需要打磨的，面對一位攝有十幾萬卷照片，顯然經過大量練習實踐的攝影師，相較之下當然有些過份。
但導演的影片核心與他的拍攝意圖就未必與技術經驗相關了。從這點來看《尋秘街拍客》在主旨與拍攝上都令我在觀看中產生某些失落與不安，前者是嘆息面對這位神秘攝影師的好作品，導演卻在尋找的過程中遺失目光，而只關注薇薇安這個人的身世；後者是關乎導演在影片中選擇釋放的訊息，他所塑造出來的薇薇安，以及他有意避開的方向，其背後企圖到底是無私與單純抑或是其他。
原本研究創作者的身世是很平常的事，因為我們確實可以通過知曉創作者的生命經歷，影響她的事物與時空環境，她在創作時間以外的性格呈現等等，返回來觀照其作品本身的創作內在邏輯與思想。這也是為什麼會有這麼多導演訪談、專書、傳記等研究出版品，因為有其必要。但《尋秘街拍客》最可惜或者說最反諷的是，最初吸引導演目光深掘的原因，是因為她的攝影作品質量內蘊豐沛，可是當影片成形時卻真如英文片名所說的「Finding Vivian Maier」僅只落在薇薇安邁爾的身世探索，導演無意更進一步了解作品，也無意將創作者與作品緊密扣合，自然她的照片也就只能是紀錄片中令人欣賞的一環裝飾罷了。
薇薇安邁爾作品
於是我就要帶點小人之心來度君子之腹了。導演在前段曾經激昂的宣示他的目標是帶薇薇安邁爾這樣已經逝世、名不見經傳的業餘攝影師踏入攝影史殿堂，將她的優秀作品帶給世人，但誠如前段所言，影片最終卻形成薇薇安邁爾的身世探索而遠離了作品本身。不僅如此，影片中間曾來到一段關於金錢的問題，是導演在過程中因由薇薇安邁爾而意外出現的一筆財產，該由誰來獲得，導演輕輕的用薇薇安邁爾上無至親下無幼兒帶過，不提這筆錢極有可能由努力推動她的導演本人使用，而理所當然的轉而關注薇薇安生前的經濟問題。這個轉折輕描淡寫，卻令我感到不安，彷彿探索的對象既然是已經過世的薇薇安，我們當然不怎麼需要思考到現世的問題，只是還有多少事情也有可能就這樣被順水推舟一帶而過呢？
就影片內容順序，我們看到的是透過曾經在她周圍生活、對話的人對她的回憶、評語，逐步揭露，從神秘、古怪、極端重視隱私到某種我們不知道究竟是未曾釐清還是導演／受訪者不願直言的創傷與黑暗面，於是薇薇安邁爾被塑造出一個更加神秘，帶有創傷因此有些陰暗面但又不是十惡不赦的神秘女子形象，一種既不會傷害到導演本人又可以加分的吸引力。不過既然薇薇安本人都曾不止一次對她的身份撒謊，這些受訪者當然也有說謊的可能，甚至導演也會在拍攝上有所選擇。例如透過一段導演對著鏡頭的懺悔，像是坦誠又像是表演性的訴說著，對於極端重視隱私的薇薇安邁爾，釋出她的作品的滿懷愧疚，但緊接而來的卻是挖掘出一封信件，信件透露薇薇安生前亦曾想過釋出其作品，來賦予自己挖掘的正當性。至此我們實在難以確定導演究竟是單純，還是這就是他考量從薇薇安大量的私人物品中選擇放入紀錄片的理由。
我們不禁要問，當影像的目光已從作品轉移到個人時，《尋秘街拍客》的身世探索，有多少是真實，又有多少是塑造出來的形象？
薇薇安邁爾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