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屆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帶著手鐐跳舞──《伊朗全面噤聲》

伊朗電影禁映由來已久,主題被嚴格限制在「弘揚伊斯蘭文化」中。著名導演Abbas Kiarostami曾以限制(restriction),而不是壓迫(oppression)描述伊朗電影人的處境[1]。意味縱然限制存在,卻並非無所作為。

《伊朗全面噤聲》也是這樣突破限制。2009年總統大選後,政府更加嚴厲約束媒體。為了規避審查,鏡頭全程只對準不同家庭的電視畫面。畫面不停播放2013年伊朗總統大選的新聞,由於全片沒有一個受訪者入鏡,他們反而毫不忌諱地表達敏感的政治異議:2009年綠色革命、總統大選、「伊朗式民主」、直播的足球比賽,甚至戲謔地唱著政治宣傳歌。

題材處理方面,《伊》反轉政治紀錄片常見的宏大敘事,沒有加入錯綜複雜的政治元素,不著力還原歷史,以個體映現出集體的命運。影片透過來自人民的聲音刻劃出無奈、惶惑的時代氛圍,雖然受訪者不能入鏡,拍攝者不能曝光,但他們依然堅持發聲。這種神秘匿名的方式,確實道出這個西亞國度的政治困境,同時彰顯了如何極權也難以收編的反抗精神。

在一個影像主導的世界相信眼見為真?

在「全面噤聲」的大主題框架下,導演可以順理成章挑戰這個說法。

政府控制主流媒體,希望人民當媒體順民。也就是說,紀錄片就是發聲管道,以小攝影機對抗大電視台,與政府進行對話或對抗。

由於受訪者不能露面,《伊朗全面噤聲》十分弔詭地依賴聲音敘事。影片由一名移民法國多年的伊朗女性聲音為敘述主軸,甚具象徵。她娓娓道出自身經歷以串連各個段落,這把低沉的女聲協調了不同敘述聲音之間的關係,在觀點碰撞中同時把伊朗剖面。

基於不必言明的共識,電視機前的家庭不約而同地平靜陳述,甚至嘲笑說道:

「2009 綠色革命血腥鎮壓後,人民避而不談政治,社會進入死局」
「候選人的笑聲對人民是恥辱」
「為什麼不反抗?這是我們的權利」
「反對者仍然被囚,慶祝什麼」
「無論誰當選,也不會改變,選舉終究是幻象」

受訪者了解說話就是紀錄。這種紀實雖然沒有複雜指涉,亦未見增加了意義的層次。但透過蒐集、累積、言說,不同的聲音構成交響共鳴,觀眾自會領略到看似無所謂的講話裡實埋藏了恐懼與控訴,呈現出一種真實與普遍性。

若從聲畫關係角度來看,影片要求我們重新思考聲音與畫面的意義。多聲部的觀點與電視政宣(propaganda)的單一意識型態完全相反,像以破碎的對話穿透政府的假面。兩種角度互為因果,產生奇異對照。這種交替正是電影的核心,也是推展的動力,反映出導演的自覺。

結構方面,各紀錄段落的串連看似無意堆砌,實則精心安排。印象最深刻的,是當移民法國的受訪者在YouTube輸入「1989 June 4th」,才赫然發覺世界注視的是六四天安門事件,而非他們所熟知的前伊朗最高宗教領袖霍梅尼病逝。令觀眾直白地看見媒體的暴力封鎖與噤聲的可怕。

當導演呈現這樣的生活切片時,也讓觀眾反過來思考不同面孔下他們共同的心理狀態,甚至會在觀影中不期然猜想「誰在說話」,這種觀看越發令人不安。觀眾唯有從客體向敘事主體拉近,為這些「聲音」建構意義,令敘述者/電影畫面/觀眾之間如同共謀,從而擴展影片的意義空間。

旁觀他人的痛苦

受訪者也談到影像氾濫(cliché of image),她無法接受鏡頭下出現死亡的畫面。

離開伊朗後,她所做的不過是按下電腦,點擊Safari,看看youtube。如Susan Sontag所說的旁觀他人之痛苦,眼睛習慣了就慢慢變得麻木。

的確,觀影時我也害怕被淺層廉價的情感蒙蔽了複雜現實,籠統地把「他們」打成沒有面目的一群,再濃縮成伊朗的社會現狀。面對充滿壓迫與抗爭的世界,電影又彷彿退到一個附庸風雅的位置。

影片最後一節是YouTube的一段手寫的阿拉伯文字,結尾是這樣的:

I’m sick of television.
I’m sick of Islam republic.
I’m sick of censoring myself even though I am thousands of kilometers away.

最後一個畫面突然淡出,鏡頭拍攝著對準觀眾的槍口,砰的一聲,電腦螢幕爆破,畫面全黑。

影片從一個窺視伊朗地圖的圓形黑影開展,槍聲後在漆黑中結束。回想起開首的圓形黑影就是槍管上的瞄准器,悲觀地回應了主題──「全面噤聲」,有口不能言。

《伊朗全面噤聲》以匿名製作,把紀錄的意義重新包裝,交給觀眾。

雖然我也知道苦難並不因為我們看見了就會消失,但卻與如何被看待息息相關。

當鏡頭中央的電視畫面不停播放2013總統大選新聞,電視機後面就是一扇窗,可以眺望到車水馬龍的伊朗,令人聯想到關上了一扇窗,也會打開另外一扇,道出了最重要的「看見」(而不是冷眼的看見)。

所有前進都是倒退,所有移民都是流亡。這種無力反擊並非特例,而是集體命運。我看見伊朗人的存在處境,看見了我們的處境,也看見了噤聲下人們自會摸索出「帶著手鐐跳舞」的方法。

注釋:

[1] 劉擎,〈民族悲情與人道訴求:伊朗電影觀感〉,《二十一世紀》2002年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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