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人街探案》查找中國喜劇的蛛絲馬跡

《唐人街探案》是2015/16年賀歲檔的中國喜劇,由王寶強主演,票房超過八億。「又如何?」讀者可能會問;票房高也可以是爛片,而中國票房數字也不盡可信。同期另一喜劇《惡棍天使》在大陸備受劣評,進帳也過六億。然而《唐人街探案》口碑不錯,雖不算傑作,最少讓我們看到今日中國喜劇的一些常見特徵。

(一)王寶強

對很多香港觀眾來說,王寶強給他們的印象並不深刻。他曾在《激戰》中客串富二代,跟家道中落的彭于晏翻臉不認人;也曾在《追兇》和《一個人的武林》中演奸角。但王寶強在大陸是個很受歡迎的喜劇明星,因為其外表充滿草根農民的味道,他自初出道飾演的《盲井》元鳯鳴和《天下無賊》傻根,直至大破票房紀錄的《泰囧》中的王寶寶,常常出演傻戇天真的角色。他在《唐人街探案》飾演的唐仁大可被視為王寶寶的成熟版,仍然是土佬,在街頭中打混出一點小聰明,但說不上有智慧。

《唐人街探案》裡真正的偵探是唐仁(王寶強飾)的遠房表甥秦風(劉昊然 飾),一個投考警察失敗的青年,被家人安排去泰國散心,跟唐仁成了Odd Couple鬥氣冤家。唐仁空有偵探之名,盡接一些雜碎任務,以胡混欺詐的手法過關,也常跟唐人街的探長坤泰互相幫忙。秦風抵泰之時,剛巧發生了凶殺案,死者是一宗黃金劫案的疑犯,而相關證據則指唐仁是凶手,於是秦風便跟唐仁一邊逃亡、一邊查案。王寶強在戲裡有一個誇張的造型,鑲金牙、菠蘿頭,看似土豪,其實只是空心老倌,因此他跟秦風一起查案時,只能當「下靶」,因為欠缺推理能力,只會以米奇老鼠的聲線提蠢問題──或許有些觀眾感到有趣,但相信有很多會感到煩厭──然後讓表甥兒解謎。不過跟王寶強以前的角色相比,唐仁還是成熟了一點,有點隨機應變的Street Smart。雖然他比秦風和凶犯蠢(所以被設局陷害),但其他警察卻比他更愚笨。秦風跟他一文一武,需要動手的時候還是由唐仁出馬。

(二) 胡鬧與顛覆

《唐人街探案》比其他中國喜劇優勝的地方(或沒那麼差勁的地方),是明目張膽的置入性廣告較少。但這戲其實不是沒有廣告,因為它賣的就是曼谷旅遊──王寶強在《泰囧》已做過一次,現在再來一次,在主角的冒險歷程中穿越紅燈區、唐人街金鋪和水上市集等景點。這戲沒甚麼置入性廣告,因為反而是電影本身被置入在廣告之中。

不過喜劇有顛覆的習慣,《唐人街探案》充滿胡鬧的場面,使曼谷成了遊樂場,角色在其中追逐打鬧──當然有些觀眾會看得呵欠連連,因為近年已有《泰囧》和《賭城風雲II》在同一地方用同一手法拍戲。把城市視為遊樂場的手法在其他中國喜劇中並不少見,例如寧浩在《瘋狂的賽車》中,各路人馬在廈門市內爭競追逐,但還未致於翻天覆地,或許跟中國嚴格的審查制度有關。雖然很多人都說喜劇的特色是瘋狂和顛覆,但《電影管理條例》[1]中一些強調正面信息的規定或衍生出來的潛規則,例如結局須邪不能勝正、保護公安形象、社會問題終由官方解決、鬼片沒鬼……等等,都是創作者的考驗。但喜劇能引人發笑的地方往往就是諷刺、影射和犯禁。「禁」並不是客觀存在,而是由政權決定的;而邊界在哪裡,笑話就往哪裡去。所以對一些中國觀眾而言是因觸碰底線而生的笑話,對自由社會如香港的觀眾來說並不好笑。

《唐人街探案》觸碰了兩條邊界,一是對城市的破壞,二是對警察形象的破壞。對觀眾來說,在香港市區爆炸、飛車碰撞等場面已看膩,但在大陸內還是少見,所以《唐人街探案》還是會把混亂帶到泰國去,就如戲中人不能去東莞看脫衣舞的話,去曼谷紅燈區看便沒問題了。

《唐人街探案》對泰國的描繪,猶如以前香港電影對大陸的刻版描繪,把對方視為更落後、老土、迷信和腐敗的地方,反襯出自己是先進、時尚、理性和良好的。這一點可見於聰明的中國小白臉秦風和已「泰國化」的土包子唐仁之對比(再與更笨更壞的其他泰國人對比)。華語電影中的泰國就如澳門一樣,是個被其他人利用來處理種種不欲面對的、不肯承認的、無法承受的事情的異度空間(heterotopia)。例如各地皆有賭民,但要光明正大地賭並以此為榮,則須去澳門(《賭城風雲》系列);《激戰》中的澳門則是潦倒和逃亡者棲身之處。但異度空間作用並非僅如藏污納垢的堆填區,也可以是轉化迴旋之處、矛盾與創新並存之所。唐仁婚姻失敗而移居泰國,卻找到了另一段姻緣;秦風因考不進警隊而去曼谷散心,卻成了緝兇之旅,跟本來有名無實的「唐人街神探」唐仁拍檔,齊齊當上真偵探,最後更升級去紐約唐人街查案。

這個異度空間也是映照和折射現實,試圖反抗或批評的空間。不論現實的公安如何,只因為《電影管理條例》規定不能「惡意貶損人民軍隊、武裝警察、公安和司法形象」,國產電影難以直接描寫貪污和無能的中國警察(除非作為罪犯被正義的警察捉拿)──但泰國的警察呢?若泰國可以被借用來反襯「文明先進」的中國,那麼描寫泰警貪污瀆職便不會犯規了。於是《唐人街探案》的警察在唐仁這個土包子面前更加醜態百出。那些胡鬧混亂的動作場面,以及顯示唐仁藉泰警的腐敗無能來耍弄機智的笑位,若換上大陸的情景的話,便拍不出來了。有趣的是那些泰國唐人街的警察全是說普通話的華人,那麼這戲是取笑泰國人還是中國人呢?按照中國寬廣大度的定義,那些泰警都是「黃皮膚黑頭髮黑眼睛的」,「不用分那麼細」。因此可以說,創作者陳思誠成功地彈撥了「取笑腐敗無能的Chinese police」這根笑弦。

(三) 戲仿、致敬或抄襲

中國近年的高票房喜劇常常在國內輿論中被指抄襲。例如有指《夏洛特煩惱》抄襲《時光倒流未嫁時》(Peggy Sue Got Married ,1986)、《煎餅俠》抄襲愛迪梅菲主演的Bowfinger(1999)、《人在囧途》和《泰囧》抄襲了Planes, Trains & Automobile(1987)和《臨盆急先鋒》(Due Date,2010)等等。那麼《唐人街探案》呢?有觀眾提起了《白夜行》。

問題是,喜劇本身就充滿著模仿的痕跡。但抄襲、致敬和戲仿怎樣分別呢?中國電影產業在過去十多年急速進行商業化發展,拍攝類型電影是擴展市場的慣常策略,當中除了武俠片,最受歡迎的就是喜劇。「類型」意味著重複的戲劇元素、敘事架構和藝術風格,是為了迎合市場而重複。《人在囧途》和《泰囧》等與其說是抄襲,不如說是學效既有的Road-buddy comedy電影類型[2]

抄襲有欺哄的成份,如冒牌貨;戲仿是明明白白地對一個觀眾熟悉的對象開玩笑,很多時是顛覆的「惡搞」,也可以是致敬[3]。《唐人街探案》裡的重複並不是用來搞笑的,而是對偵探作品的致敬,甚至去到有點「露骨」的程度。電影所用的特別方法是「引用」──電影開場不久便把特寫鏡頭落在秦風的書架上,顯示十數本犯罪學書籍和偵探小說,包括了東野圭吾的《白夜行》;牆上也貼有BBC版本的福爾摩斯劇集Sherlock海報。後來查案的時候,秦風除了在現場像Benedict Cumberbatch那樣搜尋蛛絲馬跡和猶如親歷其境地想像案發經過之外(這是戲仿),也多次在破解謎題之時,坦言靈感來源是歌野晶午的《求道者密室》、青崎有吾的《體育館殺人》抑或是其他偵探小說。這種引用式的致敬,既已設定了主角是一個偵探小說迷,說到底是缺乏原創性,卻也預先封了「抄襲」的指控。不過,若編劇在引用之後再加以顛覆,會否有更佳的喜劇效果?

但最有趣的是有關《白夜行》的問題,在戲中跟另一個問題重叠。《唐人街探案》的結局是案中有案、局中有局,表面上主角幫警察解決了罪犯(滿足了審查的一方),後來卻發現幕後黑手另有其人,但無法百分百解開謎團。偵探片最後竟然不解開謎底,算是破格還是不合格?有些眼利的觀眾想到了《白夜行》的劇情,認為那是謎底,而創作者卻不知算不算是抄襲(因為他留白了,讓看過《白夜行》的觀眾「腦補」);更眼利的觀眾則記得《白夜行》早在片首如參考書目一般出現在主角的書架上,那算不算是暗示式致敬?不過,結局那正邪對峙的格局,雖然電影一開始便以《易經》的「一陰一陽之謂道」點題,卻不免令人感到真正的「參考」對象是《不死劫》(Unbreakable,2000)。《唐人街探案》裡有偵探小說,《不死劫》則有超級英雄漫畫,同樣啟發了正邪角色的真實生命,開展「有正義的超凡人物,便會有邪惡的超凡人物」的平衡世界觀。陳思誠沒有引用《不死劫》──又或許是M. Night Shyamalan參考了《易經》?

注釋:

[1] 可能將升級為《電影產業促進法》。

[2] 即Buddy comedy和公路電影的結合

[3] 例如《少林足球》戲仿李小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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