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畫手民 Cinezen
老實說，去年年底看過《十年》後，我對《冬蟬》以外四部短片都沒有太大感覺。如果我是蔣麗芸；或是茶餐廳口沫橫飛，每日看方向日報、CCTVB的老伯師奶，才會有如雷貫耳的感覺。但我不是，我在戲院外拿着手機看Facebook上高登，我在2015年所見的與戲中的十年很近，所以十年能「喚醒」的受眾不是我。為什麼我要進戲院聽你把我想像過的事演一遍？當初看過《十年》後就已想撰文，不過後來因為廢青本性使然而擱筆。《十年》贏得最佳電影後又再次引起話題，但當談到《冬蟬》，不少人都不表好感。倒不如我重點評論《冬蟬》，希望讀者有機會的話，可以重新欣賞。雖有沙石，它比其他短片以一個更間接的切入點去想像十年後的香港，縱觀《冬蟬》仍是最具想像力，亦是最有思考空間。
《十年》的五部短片中，每一部都有對應的政治議題。如《浮瓜》的黑金政治、《方言》的普通話霸權、《自焚者》的港獨理念（亦有人覺得是戀英情結）、《本地蛋》的本地身分認同。很多觀眾都不喜歡《冬蟬》，不喜歡它比其他短片艱澀，不喜歡它沒有明顯的議題。我並不是說故作深沉的才是好電影，但也不必每次畫公仔畫出腸，過於直白。我欣賞它沒有直接宣告：「我們接下來要談談保育。」觀眾隨著劇情推進，或是聯想，才慢慢意識到它不只是探討被逼遷、被破壞的舊物舊人，而是自願發起保育的人對現實的悲觀。
影片開始，是男主角在沙泥中小心翼翼地挑出瓷片、貝殼。男女主角在好友Eddie（阿迪）的寓所遭到推土機剷平後，不斷從有相同遭遇的居所的瓦礫中提取任何生活的痕跡。將其製成標本永久保存，從碗碟、頭髮、到煙灰都各有編號。隨著標本箱即將用盡，兩人漸從無間斷的標本製作中迷失方向，於是男主角要求女主角將他製成標本，而當他成為標本後，女主角亦跟隨他的步履，故事在此戛然而止。
這兩個人對舊物和標本的執着，表達了一種極端而偏執的懷舊，這種情緒亦代表了大部分成長在夾縫年代中的香港人，生於一九九七前，長於一九九七後。他們童年時在香港的生活是舒適、美滿的，但九七年後香港變得很快。很多事物都被夷平，很多回憶被奪去。於是大部分人有着強烈的懷舊情緒，而《冬蟬》就是這種懷舊情緒的極致。
男主角對舊物的偏執，可見於他不惜吃下謎樣的藍泥也要成為標本。他不想繼續做現世的人，因為他成長於舊世，他想要成為舊物，身體反映出各種副作用也要成為標本，似在描繪一個堅持保育，但實際上在慢性自殺的人。片末，男主角作出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暴力宣洩，他發洩的對象不是政府，不是推土機，卻是一直陪伴在側的女主角。他咒罵躲在鄰房的她，甚至拿起斧頭向牆上劈去，雖說躁狂和幻覺都是成為標本的副作用之二，但也令人無法忽視，男主角對女主角的暴力可能是內心真實的反照。當年，他們無法阻止阿迪的家被推土機夷平；無法阻止推土機向其他人的家園前進；無法阻止城市漸衰亡的事實。他舉起斧頭劈向牆壁，不只在責怪同伴的無力，也是對自己的無力的忿恨。
女主角的偏執，則存在於她對回憶的沉溺和迷失。她曾提到一個夢境，畫面是阿迪的家遭受破壞後的一片狼藉，但她在夢中卻認為是在紐西蘭的旅舍遭遇地震，畫面亦拍攝她在殘舊的唐樓中迷路，迷路隱喻了她無法在舊事中走出來，她對舊物的執着可能源自自己在當刻發生時無能為力的內疚和懊悔。正如當下在我們眼前無數個大白象，好像無論盡多少努力，立法會都照常通過一個又一個無底工程，十年後的我們就會如女主角一樣，陷入無盡的悔疚，自我綑綁在回憶的死結之中。最後，她也要和男主角一樣成為標本，以最消極的姿態去面對變了樣的世界。
導演黃飛鵬曾說，短片的靈感其一來自雨傘運動中產生的藝術品。不少藝術品得到團體安置後，在街道以外的空間展出時，驟失光芒，不再尖銳。沒有群眾和街道，藝術品存在的意義又何在？正如香港的文化保育，沒有人滿意政府所做的「重建」、「翻新」、「活化」。但同時，市民自發的保育有多少是具有意義？當舊物離開了原址，它所代表的意義亦隨之凋零。當任何故物都要分類保存，分開檢視時，阿迪的物品又與其他人的有何區別？同樣可引伸至皇后碼頭、囍帖街、甚至菜園村的一眾村民，所謂原址安置，即使保留了實體，但故物的靈魂還存在嗎？
比較另外四部短片，《冬蟬》的風格明顯與其他短片不同。從取鏡、配樂、場景、剪接、劇本中也別具匠心。當中男女主角在某棟唐樓的殘骸中眺望十年後的香港夜景，蒼涼虛幻的景緻反映了導演對香港未來的悲觀想像。男女主角經過了某條看似試管般的天橋，整條橋透着綠色的光芒，映照了後未來的魔幻香港面貌。導演直接在場景設置中展示了十年後的香港，為其他四部短片所欠缺的元素。
當然本片亦有不少未盡完善的地方，例如兩位演員演戲經驗明顯比其他短片的少，同時對白太長，過份文皺，令人看得尷尬。同時排片上亦不利觀眾投入，《浮瓜》的節奏較快，劇情也簡單易明，很多觀眾觀影時，都沒有心理準備去看一齣相對節奏緩慢、嚴肅和充滿隱喻的短片，難免會對《冬蟬》反感。
盛夏終結，蟬鳴過後。在夏天後孵化的若蟲，需時十年以上才會破土而出。冬蟬，就是雨傘運動過後產生的若蟲，蟄伏在泥土下十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