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銅幣的兩面:《荷里活黑名單》和《萬千星輝綁架案》

《荷里活黑名單》(Trumbo)講述荷里活編劇 Dalton Trumbo 的事蹟。故事發生在美國麥卡錫時代,Trumbo 既是美國共產黨員,也是名編劇。在當時,共產黨員或任何與共產主義扯上關係的人,都可能會被視為叛徒。影片就是回溯當年這位「左翼」影人如何被排擠、坐牢、沒有工作、暗地編劇,後來不掛名地贏了兩屆奧斯卡最佳編劇,像是一個「左翼」影人於巨大電影工業中戰勝的故事。

片中一句對白十分吸引我:“You talk like a radical, but you live like a rich guy.”(你說話像激進份子,但你生活卻像一個富翁)。這往往是左傾人士永恆要思索的問題:如何活得像個左翼?富有的人是否必然背負「出賣」/「背離」無產階級的罪名。比 Trumbo 更像「真.左翼」的編劇朋友最後死去,然後 Trumbo 則獨自面對荷里活整個制度對左翼或被視為左傾人士的壓迫。

然而,這真是一個關於左翼對抗工業的故事嗎?恐怕未必。影片的後半段,Trumbo 自身就像他所編劇的《風雲群英會》(Spartacus,1960)中的主角斯巴達克斯一般,以一人之力對抗羅馬人/荷里活的故事。與其說是左翼的基進運動,這倒不如說是英雄式的個體對抗體制。他最後成功了,說自己寬恕了,站在領獎台上,他成為英雄了。至於左翼理想呢?影片來不及說,沒有說,恐怕亦不會說。

《荷里活黑名單》

為甚麼不會說呢?因為一說出來,就會像高安兄弟的《萬千星輝綁架案》(Hail, Caesar!)般。無獨有偶,近期連續上映的兩片,所指涉的竟是荷里活同一段時期,既是麥卡錫年代,也是經典荷里活片廠光輝之時代。然而對這同一時期,高安兄弟以完全不一樣的形式入手:他們繼續他們的黑色幽默,戲仿不同的影星、導演、編劇和傳媒人。主角是某片廠的監製,因而他們可以在電影中一而再、再而三的重現經典荷里活不同類型片的場面,例如西部片、歌舞片、melodrama、epic 等,是對經典荷里活的致敬。

致敬之餘,影片其中一條線就是佐治古尼飾演的巨星伯德韋洛被綁架。被誰綁架呢?竟然影業中的左翼人士,而在那房間中侃侃談論馬克斯主義的人,不正正是在影射《荷里活黑名單》中那叫人揪心的「荷里活十人」(Hollywood Ten)的故事嗎?《荷里活黑名單》是正拍,《萬千星輝綁架案》則是反拍,不斷戲謔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和用語,例如 exploitation,例如 dialectic。

佐治古尼最後當然沒事,安全的回到片場,繼續拍攝《凱撒萬歲!》。在他正要回到片場前,對監製談到他一夜的經歷,大談他剛剛學到的馬克思主義辭彙,在中途,監製大巴大巴的打他,叫他不要再談那些 bullshit,叫他從辦公室走出去,好好的當一個大明星。這,就是高安兄弟對《荷里活黑名單》那段往事的回應:他代表著資本主義的體制,大巴大巴的打在淺薄的馬克思主義的面上。

《萬千星輝綁架案》

《荷里活黑名單》與《萬千星輝綁架案》一正一反:《荷里活黑名單》是正劇,嚴肅地回到荷里活過去的歷史,《萬千星輝綁架案》是鬧劇,代表片廠主導的制度打在左翼思想的面上;《荷里活黑名單》是英雄片,以一人對抗時代,《萬千星輝綁架案》是反英雄片,主演《凱撒萬歲!》的伯德韋洛不過是個膚淺的蠢人。然而,它們卻不能以左/右而分,雖然一邊是站在左翼位置,一邊是站在右翼的,但歸根究底,英雄主義並不是左翼的立場吧,那末,看似是一正一反的兩片,其實是站在同一個立場上,以不同的方式,去闡釋美國夢的不同面向。它們是一正一反,卻最終變成銅幣的兩邊。

這兩片不禁使我想到,若果香港電影要拍攝我們的黃金時代中的「左翼」影人,例如在五、六十年代吧,又會是怎麼呢?然後我就想,如果拍岳楓,拍他在三十年代於上海拍《慾魔》,後來在長城拍《蕩婦心》,然後到邵氏拍《白蛇傳》、《西廂記》、《三笑》……又是一個可以探索的故事吧!

《萬千星輝綁架案》

《萬千星輝綁架案》

* 原文刊於「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網站,承蒙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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