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實之荒謬如一則神話──簡評匈牙利電影《天堂無門》

寫實

寫實,本身是一種矛盾的存在。書寫不是紀錄,是一種明顯的虛構,因為與真實總是有一段不能逾越的距離,越過了就是真實,不是寫實。接觸了劇場後,發現自己越了解寫實,便感覺自己逃得更遠,不敢與它對著幹,因為好的寫實作品,通常是需要一套極端的語言系統及精準的剪裁,電影上例如小津,例如達頓兄弟(Dardenne Brothers),都是有一種不能模仿的形式,因此這種形式便是創作者對真實的理解方法。

匈牙利導演拉斯洛奈米斯(László Nemes)選擇的是用淺景深定焦攝影,1:33(4:3)的熒幕比例,幾乎全是肩上拍與特寫,大量的長鏡頭跟拍,緊咬著的就是主角掃羅。可以說他幾乎用了最極端的形式去接觸歷史上最殘酷的真實。長鏡頭,近代已越見普及,已不算是獲獎的理由,出色的調度與攝影技術是基本,重點是為何使用,說到最後,就是那個鏡頭為何一直走卻沒有喊卡的理由。我在艾力謝路的《復仇勇者》中看不見,卻在《天堂無門》中看見了,那是一種對殘酷的不妥協,而不是炫技,所以他的初衷──創作的第一步是走對的。

寫實之荒繆

曾於波蘭旅行時,到過奧斯威辛集中營(Auschwitz-Birkenau):鐵絲網、號碼、毒氣室、山一般高的眼鏡頭髮暖水壺……這些已在不同電影中出現過無數次了,所以奧斯威辛已成為一個名詞,意思便是「大浩劫」。記得那次越過了昏暗的毒氣室,牆壁全是黑糊糊的,到了所謂接受緩刑的工作隊囚室,記得那時快要黃昏了,室內沒有光,只有一個細小的窗口,有一束光打在牆角,牆壁上有一個模糊的十字架,有一個血肉模糊的「上帝」,彷彿是用指甲鑿出來一般。那時我站著看了很久。一個將死的人,可能求生對他來說已沒有意義了,肉體的折磨讓他傾向尋找靈魂的永恆性。

《天堂無門》的第一個鏡頭是失焦直至掃羅的臉入鏡,這已預示整部片的核心,我們只需看著掃羅的臉,直到最後的一刻。掃羅是一名猶太人,工作隊的一員,他所負責的工作是不斷地讓一群猶太人進毒氣室「集體淋浴」,事成之後再清理毒氣室的屍體,當毒氣室裡傳出哀號、呼救、捶打門的聲音時,我們也只能看著木然的掃羅在利落地收拾掛在外邊的衣物,那刻我真的感到有點呼吸不了。我知道這五分鐘的開首並不是一般的驚人,導演活用了電影除影像以外的另一半世界:聲音,影片對於聲音的利用,簡直是殘忍,因為最深的恐懼是看不見的。

寫實之荒謬如一則神話

 導演曾說這不是一部描寫大屠殺的電影,他只想描述一個男人的恐懼。因此被過度消費的血腥場面極少出現在片中,全都變成模糊的背景。整套電影也是從掃羅在毒氣室清理屍體時,發現一個小孩沒有死去,仍有呼吸,但緊接便被德國醫生扼至窒息開始,整個寫實的基點便從這裡開始轉。記得上劇創課時,老師問最好的劇本應是怎樣,那時我答了一個「媽媽是女人」一般的答案──「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老師笑了,後來也覺得自己說了等於沒說,但我真心覺得最高境界就是如此,那個意料之外就是「轉」,就是把故事變成神話的重要元素,就是一種詩意的跳躍。

掃羅為一個似是自己的孩子,也可能是沒有關係的男孩尋找一位拉比(猶太教士)為他舉行喪禮,整套電影也開始進入希臘悲劇的情節,活像安蒂岡妮式的旅程,但《天堂無門》去得更盡,甚至連倫理關係也沒有時,便更覺荒謬,卻同時充滿著神話感。有影評人覺得掃羅之「子」就是人性之子,掃羅竟為了一個死人,放棄逃生計劃,放棄活著的同伴。任何答案也只是一種尋找解答的投射,有解答便心安。

因為生命總是沒有答案的,所以我極喜歡有勇氣挑戰沒有答案的創作者。導演處理最後一幕時,彷彿已是寫實的最完美呈現:不脫情理,不是解答,卻是儀式、象徵、神話般的結尾,那個消失在森林中的「象徵」(先不揭穿,因為有答案就不算是象徵),是一種人性的悲痛,也是一種面對悲痛的儀式。

* 鳴謝安樂公司提供劇照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