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國戀》,一封獻給新加坡的影像情書

《星國戀》(To Singapore, with Love,2013),是新加坡導演陳彬彬的紀錄片作品,訪談了多位在六、七零年代因新加坡政府清剿左翼份子、社運人士而逃離家鄉,以避免被星國政府冠以莫須有罪名入獄的新加坡人。這些人,在當年都是前途大好、充滿各種可能,正準備為祖國發揮一己之力的青年。但威權統治者卻無法忍受這些人們與之不同的政治立場,在李光耀政府的嚴密通緝下,他們只得與家人別離,紛紛走避他鄉,有的人只帶著兩卡皮箱就前往遙遠的英國,有的人攜家帶眷逃往泰國,他們為了追求思想上的自由、靈魂的自由,不得不做出如此選擇;為了生存下去,為了捍衛他們所堅信的價值,這些人們流亡在外,無以返國,從黑髮等到白頭。

何元泰因為擔心自己的流亡身份,到了六十歲才敢結婚生子,老母生日也只能隔岸以視訊慶生;洪瑞釵描述她與已逝的丈夫邱甲祥先後逃離新加坡的經歷,離鄉三十多年,最終只能以骨灰的形式回去;在泰南勿洞,黃信芳談及昔日革命夥伴們逐漸老死異鄉,不免令人感到唏噓;陳華彪小心地收藏著當年逃往英國時攜帶的兩卡皮箱,儘管希望渺茫,但依舊盼望著未來能帶著這兩卡皮箱重返家鄉;陳喜金和葉婉珍夫婦流亡泰國幾十年來,心心念念想著要回去新加坡,但新加坡卻以通緝令回敬;賀巾和蘇世華夫婦珍藏著當年在叢林中打游擊戰的影像記錄。這些流亡者們,在導演陳彬彬的鏡頭前,娓娓述說這些年來的生活,當年的憤慨、緊張與恐懼已經逐漸淡去,時間淘洗後留下的是濃得化不開的遺憾與鄉愁。

《星國戀》正如同導演陳彬彬的其他作品,她影像記錄的皆是新加坡人民、人民的記憶,以及人民對其祖國毫無保留的付出,儘管祖國存在著缺點、衝突與矛盾,但影片中人對它的殷殷期盼與情感,在訪談的過程中表露無遺。正如同英文片名所標誌的那樣,這部紀錄片是一封獻給心之所繫的家鄉──新加坡的影像書信。對於國家統治者的粗暴對待,沒有淚如雨下、嚴厲怨懟的控訴,而是熱切的愛與關懷,因為新加坡是家鄉,是所愛之人成長、居住的地方。陳彬彬的鏡頭既溫且柔,傾聽著流亡者這半輩子以來所經歷的故事,他們對祖國的愛,透過攝影鏡頭忠實而誠懇地記錄了下來,在人物與影像記錄中交錯折射出導演自身對於新加坡──祖國的關切與提問。

「如同我其他的作品,這部紀錄片是勾勒新加坡樣貌的肖像畫;但這部作品又跟其他的不太一樣,這是一部在新加坡國境之外拍攝的作品,無論是從意識形態或是實體空間上來說,這都是一部來自外在觀點的紀錄片。」導演陳彬彬如此說。

1963 年,在總理李光耀的指示與馬來亞、英國政府的扶持下,左翼勢力被強力打壓,在一場選舉中,李光耀的政黨人民行動黨(People’s Action Party,PAP)獲得多數席次,並且在 1965 年新加坡獨立後,掌握了政權,以一黨獨大執政至今。整個過程中,李光耀以《內部安全法》大肆捕捉政治立場與之相左的人,上千人被拘禁、驅逐出境。《星國戀》這部影片推出之後,因為涉及的議題敏感,被新加坡媒體發展管理局(Media Development Authority,MDA)下令禁映──「Not Allowed for All Ratings」,意味著《星國戀》不能夠在新加坡境內公開播放,事隔多年,新加坡政府依然以維護國家安全為由排除著異己。於此,《星國戀》影片本身與影片所拍攝的流亡者們,共同遭遇了相似的處境,他們皆被自己的國家擋在門外。

本片被星國政府禁映的消息一出,立刻引發人們的關注,反而成為擴散影片消息的最佳新聞點。陳彬彬先前的作品,與《星國戀》的命運截然不同,它們多受到國家的青睞,例如最為人知的《新加坡風》(Singapore GaGa,2006)曾被星國大報《The Straits Times》選為年度最佳影片,並成為新加坡航空的機上電影片單之一;陳彬彬也曾多次獲得國家電影委員會的補助。然而這一切的禮遇,都在她碰觸了這不能說的議題後,通通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遙遙無期的「冰凍」,一如發生在 1963 年李光耀政府針對在野政黨、學運與社運人士的「冷藏行動」(Operation Coldstore),從此讓他們與新加坡政府的關係急速「冰凍」。

受訪者對導演的信任,讓他們能夠在鏡頭前侃侃而談那段被封殺的過去,藉由經歷的分享與闡述,那曾經遭遇到的種種苦痛,都得以有被聽見與被看見的可能;那些過往從不被述說、戒慎恐懼禁止提及的人與事,在《星國戀》中一一被溫柔地梳理,妥貼地被記錄下來;而那破冰熱度的來源,便是源自人與人之間,以及人與故土之間的關愛與憂心掛念。祖國,就像是最初的戀愛一般,總是最難忘懷。也正是《星國戀》,讓那些長期不被看見的人們,得以以有血有肉,具有溫度、充滿人性的面目現身,而非只是統計報告上冰冷的數字,或是政治上的黑名單;這不是一部要去爭論政治立場的紀錄片,而是如實呈現政治鬥爭與獨裁,如何對一個人以及其親友的生命造成無可挽回的影響。

將近半世紀無法返回家園的何元泰,每年母親生日都會與母親相約在馬來西亞的新山,從新加坡坐車橫跨柔佛海峽,高齡九十四歲的老母嘟噥著「沒辦法了,坐車到新山我都會害怕」,這嘟噥像是種督促,提醒著人們時間不斷流逝,有些事情再不快改變,也許便再也沒有機會了。

在馬來西亞的一場公開放映中,超過三百位新加坡人跨過國界齊聚一堂觀賞著這部獻給新加坡的紀錄片。放映行動與影片裡人物的境遇,產生了巧合般的呼應,也襯托出星國政府的冥頑不靈。在李光耀過世將近一年的現在,新加坡的人權與自由仍未見改善,十六歲少年余澎杉只是在YouTube上傳了一部名為「李光耀終於過世了!」( Lee Kwan Yew is Finally Dead!)的短片,便受到新加坡政府拘捕。雖然轉型正義尚未展開,對於過往歷史的釐清以相當緩慢的速度在進行,然而,這部影片的拍攝與播映,正是那關係破冰的開始。陳彬彬與余澎彬等,代表著年輕一代的新加坡人民,他們正急切地以自身的觀點試圖去碰觸、理解並揭露那些被長期掩蓋、扭曲的歷史。自新加坡當代史中消失的一頁,如今《星國戀》添上了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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