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田史高西斯的神學:作為無神論者的基督──論《基督的最後誘惑》和《午夜速遞》

「不要以為我來了,是給地上帶來和平。我來並不是要帶來和平,而是刀劍。」──《馬太福音 10:34》

從沒有人懷疑過史高西斯會拍出《基督的最後誘惑》(The Last Temptation of Christ,下文簡稱LTC)這樣的一部宗教題材電影,眾所週知,他童年的夢想是當神父,甚至《窮街陋巷》也提過幾句聖經引言。據說《LTC》是啓發自帕索里尼的《馬太福音》,在史高西斯的詮釋下,這部改編自希臘小說家卡山札基同名著作的電影,戲裡的角色竟操著一口流利的紐約腔英語,而耶穌率領的使徒也像黑幫,感覺同樣地raw。但相比《馬太福音》,雖說兩者都描述帶來戰爭的基督,但《LTC》始終不同於《馬太福音》:帕索里尼的基督是列寧,他是帶領「無產階級」起義的革命家;相反,史高西斯的基督則是面向「內在」的戰士,即言之,戰場從外部世界轉向內心之處了。

在威廉達佛(Willem Dafoe)的演繹下,《LTC》裡的耶穌有別於一般福音電影的形象,他的身材瘦弱、有點神經質,十分懦弱,有如《新世紀福音戰士》裡的碇真?,當碇原堂像耶和華一樣扔出救世命令,即使有著龐大的戰爭機器初號機,還是感到焦慮,不敢作戰,全因他不是祂。正如史高西斯提過,他希望拍出具備人性的耶穌,而不是聖經紀載的神子,跑到哪兒都發著神聖光芒,四處表演神蹟,救苦救難。這涉及了自古以來的神學問題:假如耶穌基督真的是「道成肉身」,他就是混雜了神性和人性的矛盾結合體。換言之,耶穌應該跟一般血肉之軀無分別,一樣面臨肉體帶來的困擾,包括吃和性等問題。在這種視野下的基督,他體內神性和人性的鬥爭應該十分激烈,老實說,這是忠實地反映新約福音所記載的耶穌。

如果我們放下「望文生義」的傳統解經方法,按照字面意思閱讀新約全書,你會發現一個事實:耶穌是言行不一致的瘋子,經常自打嘴巴,上一刻宣揚愛仇敵,下一秒就因為沒果子吃,隨意詛咒無花果樹。這不就是神性和人性衝突的反映嗎?故此,按照上述看法,耶穌便一分為二了,「祂」分裂為普通人耶穌,和他必須達成的「神子/救世主/彌賽亞」基督形象。所以《LTC》裡的耶穌害怕行神蹟,因為他知道施展一項項偉大的神蹟後,等著他的就是殘酷的十字架。儘管他知道,必須以「救世主的姿態」完成救贖計劃,而耶和華早就定好劇本,結局是耶穌釘在十字架上受死,為人類帶來救贖,一切只留待耶穌去執行,但作為普通人的耶穌心底裡卻很害怕,導致他輕易受到誘惑。

「Eli Eli Lama Sabachthani? 」──《馬太福音 27:46》
(編按:「以利,以利,拉馬撒巴各大尼?」,繙出來的意思是「我的神,我的神,你為甚麼離棄我?」)

耶穌不是純粹怕死那麼簡單,而是懼怕「沒有保證」。

在戲中,上帝仿如「邪惡」的化身,除了像黑幫老大般命令耶穌行動外,其他一切都保持沉默。有別於典型的福音電影,《LTC》交代耶穌在各各他釘十架時,沒有太多wide shot,更多的是耶穌的close up,史高西斯不想宣揚十架上的神性偉大,反而強調耶穌一人獨自承受的孤獨感。耶穌在沒有任何人(包括神)的幫忙,獨自承受一切。這正是這部電影的偉大之處,它否定了庸俗的基督教思想,千萬不要祈求上帝的幫助,也不要中六合彩後感恩,這些都是沒有意義的。

《LTC》正表現祈克果的「信心的跳躍」:上帝並不在場,而馬田史高西斯的基督是一位「無神論者」──上帝從不幫助他,也不保證死後復活,但是耶穌還是實踐了他的自由意志,受釘在十架上。你試想像相反的情況,如果耶穌一早得到保證,那麼整個救贖計劃只是一場show,上帝自編自導自演了一切,所有生命都只是祂手上的棋子。那麼,耶穌/神的子民都跟打工仔一樣,你的自由就是不自由,因為一切行動都是有條件的,你只是受限於上帝意志的傀儡。所以,如果根據基督教義,凡人都必須走基督行過的路,那麼耶穌就要示範一次,他是怎樣克服普通人會面對的問題,如何在有限的條件下完成救贖。

「這病不至於死,乃是為神的榮耀,叫神的兒子因此得榮耀。」──《約翰福音 11:4》

同樣出自Paul Schrader寫的劇本,在《午夜速遞》(Bringing Out the Dead)裡,尼古拉斯基治飾演的急救員Frank,都面對上帝不在場的問題,但卻是另一種面向。這部略帶卡通感的電影,被很多人視為《的士司機》的變奏版,戲裡的救護車同樣穿梭紐約市內的陋巷,也見盡各式流氓與貧民,但Frank不像Travis(編按:Travis是《的士司機》的主角)那樣憤世嫉俗,也沒有舊約人物般替天行道的想法,他只是坐在一旁自怨自艾,獨個兒「受苦」。

不同於《LTC》裡的人性化基督,Frank真的只是一位普通的凡夫俗子:急救員不是神,不能行神蹟,不能表演「讓拉撒路復活」的戲法。故此,每當搶救失敗,有人死在Frank的手上時,他都感到無比的罪疚感,心裡要為對方的死負上責任,從此「死者的靈魂」(幻覺)纏繞著他。其實Frank的同僚也面對相同問題,只是他們懂得心理防衛:有人將人命變成量化數字,有的變成滿口經論的「神父」,有的甚至訴諸暴力了。

Frank則沒法將問題轉移,只能訴諸烈酒和毒品,慢慢地腐爛。Frank面對親友的慰問,更是無補於事。正如基督教,他們經常說無條件地寬恕人的罪孽,反而令人感到更大的罪惡感,因為你得到了無法償還的憐憫。

(值得一提是,電影的選角十分正確,基治的苦澀樣已充分展露了Frank的痛苦。)

如果說Frank是一位虛無主義者,不如說他正怪責世界沒有意義,儘管他對聖經的教訓感到反胃,但他卻是一位「有神論者」,期望在這個無常的世界背後,有一位善神主持公義,將應死的賜死,把該活的救活。最後,Frank通過「殺死」一位植物人(安排安樂死),獨自承受了世界的無常,也就是沒有意義,但不同於《不赦島》的狄卡比奧選擇接受手術變成癡呆,Frank竟舒解了一切痛苦。

總括而言,史高西斯在這兩部電影都從最貼近人性的角度,探討靈與慾之間、上帝不在場等神學問題,筆者相當期待他的新作《沉默》,未知老人家有什麼新想法,也許可以跟上述兩部作品構成神學思辨三部曲呢。

* 筆者並非基督徒
* 原文刊於PeepingTom影訊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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