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眼細嫩而見──《推拿》

《推拿》是婁燁在二零一四年執導的電影,電影在盲人的世界出發,在黑暗的世界駐足,把失明人所感知的生活化為影像,呈現人前。當旁白小姐隨隨唸出演員名單,我知道這是部要讓盲人看的電影,當時我在想,他們在銀幕前所感受的,是我們所能熟悉的感覺嗎,「觀看」於他們是怎樣的概念?我不知道,畢竟從零開始,而電影就給予一個理解他們的角度。

他們的日子靜默,話語不多,生活在幾條街的距離,沉靜背後隱著無盡的心跳頻率與情欲流動,誰人走來,誰人離去,誰人有情,誰人無意,一清二楚。電影對於角色的來去沒有花上太多著墨,人們來去如風,穿州過省,尋覓新途,不辭而別,也許於他們的世界,不需太多交代,畢竟在失明之中,人的心思細密而知,心眼細嫩而見,他們明白。

女推拿師都紅很美,然而她不知道自己的長相,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如何的澄明篤定,她的美,只憑藉外界告之,同是瞎子的沙復明向她告白,她只是冷冷而說「其實是你的虛榮心迷戀上一個概念」。於都紅而言,愛情不涉及主流價值的評論,她對於自己的美貌淡然略過,認為別人不斷告訴她很美,並無意義,只是一個笑話,社會的讚頌彷彿與之並不干涉。在她看來,愛情是兩個人在路上迎面相撞,但人和人總是讓,避而不碰,繞道而去,她所愛的小馬徑而遠走,他們只曾相遇於狹小的工作間,不曾跌墮漩渦。

先天失明與後天失明不同,後者是看過了塵世而投進黑暗、前者是從沒看過光影與任何一張嘴臉,這是兩種不同的苦難。沙復明在一歲的時候就瞎了,算是先天失明,他從沒可憐過自己,直到愛情降臨,他渴望看得見都紅的美貌,他「天天想,沒日沒夜的想,就是想看一眼,美到底是什麼東西」,他懷著深深的怨念想要復明,他嚮往主流社會的標準,知道共處一室的都紅太美,要留住她。於是,「他意識到一種比相親更動人的東西,叫主流社會,盲人們一直擁有一個頑固的認識,他們把有眼睛的地方叫做主流社會」。

沙復明相親不成、告白不成、更患上重病,唯有在一段強求得來的短舞之中,暫然擁過都紅的體溫。他喜歡音樂、喜歡三毛和海子,在最痛之時,把頭撞上牆角,低沉唸著:「如果有來生,要做一棵樹,站而永恆,沒有悲傷的姿態,非常沉默,非常驕傲,從不依靠,從不尋找」。沒有悲傷的姿態,沒有內心的翻騰與掙扎、沒有黑暗中的孤獨與未知、沒有凡人所沒有的阻礙與屏風,他寧要不言不語,作一棵樹,歲月靜好。

雖然瞎子曾經說過「這過的是什麼日子啊」,但日子還得要過,在南京的巷子裡,他們以按摩維生,盡量過平常人的生活,跳舞、聚餐、養烏龜。縱如正常人一樣,也掩不過社會對他們的冷落,他們是一角的,春暖花開沒他們的事,社會繁盛也沒他們的事。王大夫的弟弟欠債無力償還,王大夫縱有積蓄,但為了捍衛他與小孔的婚禮,在債主面前,以自殘流下的鮮血償還,「知道我們瞎子最愛什麼嗎?錢。討飯,我也會,但我們也有一張臉,我們要這張臉,我們還愛這張臉,我們得拿自己當人。錢我不能給你,但這個帳不能賴,我就給你們血。」推拿不能賺什麼大錢,可是他們很少出路,在黑暗的世界,他們對肉體最為熟悉,當撫摸取代望見,觸碰成了日常感知,推拿便作為這種缺陷的專業。反正生活不好,推拿賺不多,錢更要穩穩地收藏在皮箱的內褲裡,王大夫為了愛情,唯有給你血。

小馬是我最喜歡的角色,他過份沉默,以氣味理解世界,喜歡小孔的洗髮水與體香,喜歡以氣味尋找她,喜歡嗅她髮端殘留的香氣。縱使小孔是嫂子,小馬不忌諱地牽她的手,撫摸她的身體,他是任性的,反正世界經已崩塌。他孤僻,有比內向更為低調的世界。小馬在少年時曾經摔破飯碗,以碎片割脈自殺,脖子上留一輩子的深刻疤痕,後來卻因深愛妓女小蠻而獲得重生的機會。某次聽到小蠻與別的客人相好,小馬在打鬥間摔跤,腦袋跌盪,突然讓他眼前光亮起來。他是沉默的,抑鬱不語,臉龐硬朗,那種冰冷仿如在告訴你,外間就是不知曉失明的世界。外人陌生,對他們無從得知,無從感知。他冷淡的樣子打從開始就在告訴你,這是兩個世界。「盲人和健全人終究是隔了一層。在盲人的心目中,健全人是另外一種動物,是更高級的動物,是有眼睛的動物,是無所不知的動物」。在劇終一幕,他臉龐出現從沒有過的微笑,他的笑容,源於看見愛人在洗髮,終究能讓他快樂的,是重新看見。小馬擺脫了命運。

聽到片尾曲,是堯十三的《他媽的》,再耐不住迎頭而來的失落感,這兩小時,是我人生第一次以這樣的角度去理解他們,像是召喚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種種,他們總是近在身邊,卻一直遙遠未知。

媽媽,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我在紅色的天空飛翔。可是媽媽,我知道我沒有翅膀,所以我死了,就像我出生一樣。

我深愛的那個姑娘,她一點一點吃掉我的眼睛,我的世界,只剩下紅色。如果時間可以倒流,我會在第一天就閉上眼。

* 文題為編輯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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