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驗之失效,指認之失效──《踏血尋梅》與《醉.生夢死》

《踏血尋梅》與《醉生夢死》的語境或劇情迴異,但同樣濃烈異常,暴戾與情色的部分使人目迷;炫目異色,指向的同是述說「真實」的枉然與理解之匱乏。

無本真之再現,經驗失效──《踏血尋梅》

丁子聰自首。上庭前,負責其案件的臧sir在夢中看到自己就在案發當下,蹲在丁子聰旁邊看他將佳梅的內臟盡數挖取;然後看到「自己」抬頭,瞪睜雙眼,瞳孔濁渾早已失去親睹過程之能力。
而現實的臧sir與夢中實則相差無幾——與丁子聰近距離接觸,逐字筆錄殘殺的每個細微步驟;把丁子聰如洋娃娃般放回案發現場,讓他再次演練「兇手」的角色;甚至追溯丁子聰的童年創傷,嘗試為突如其來的「殺意」尋找註解⋯⋯言語的邏輯、動作的重塑、關於人格構成的根源挖掘,臧sir經驗中的調查方法皆成徒勞,王佳梅與丁子聰以不同的方式將他人拒絕於「真相」之外——一個以死亡的絕對沉默,一個以毫無保留的絕對坦誠(臧sir對丁子聰口供的嚴重程度感到詫異,甚至忍不住要求監控室將錄影機關掉,提醒他提交此份口供的後果;丁子聰茫然而誠懇地回答:「我只係照直講。」)。

《踏血尋梅》

「 踏血尋梅」這名字改得好。原典為「踏雪尋梅」冬日尋梅,只可以花香作為憑藉而不見嫣厲。然而眼見為實,未觸梅瓣怎可罷休?於是僅有的蛛絲馬跡變成巨大的陰霾,籠罩“I can smell something”的探索者。真相的「隱」與「現」、「尋」與「迷」,在戲名當中已得到準確的標示。

法庭上,丁子聰現身於犯人席的鐵欄之內卻不需親自再述案發經過。自首的口供錄像代替他成為法庭上的主角。大概要從布希亞的「擬像」(stimulation)說起。符號不再承擔真實,「擬像」是純粹的擬仿,古典「再現」(representation)假設的真假分野被消融。布希亞認為我們身處「超真實」(hyperreal)的時代,「存有物」(本源)與「外觀」(可見的呈現)之間的差異已然消解;「超真實」以封閉的符號系統建構自身,這些符號完全沒有參考外在的現實。布希亞的「擬像」說原意用以剖析七十年代的消費社會,處理媒體的資訊建構與人類的互動。然後此處想移用的,是其中理解所見的方式與「超現實」的結構特徵。

電影處理碎屍過程時立體至難以直視,還要加上丁子聰冷靜而清晰的自白轉播,唯恐有所遺漏,讓觀眾對事件的審視距離無限接近於零,忘我神迷——幾乎忽視不論「案發現場」還是「兇手自述」都只是「擬像」,原初的原因與意義皆與此無關。法庭所代表的是普世道德、科學調查、世俗的罪與罰觀念,兇手的供詞在法庭上是以轉播形式出現的,似乎暗示了這些世俗經驗皆無法衡量與進入只存在於丁子聰與王佳梅之間的「超真實」。

《踏血尋梅》

語言為殘渣,指認失效──《醉.生夢死》

「老鼠」常有突如其來的喃喃自語,或以畫外音的形式出現,或是與屋中生物不得應答的「對話」。每段獨白以生於城市黯瀆、以腐質為食之生物為主角——螞蟻、蛆蟲、蜘蛛、吳郭魚。這些生物吸收了城市的「殘渣」,亦成為「老鼠」真正感受的「殘渣」,是為其「缺失」(lack)與慾望的換喻。它們全部能與「老鼠」現實中親敬的對象作對位——親兄(繞徊甜美之物的「螞蟻」)、碩哥(寄生與捕纏的「蛆蟲」與「蜘蛛」)、母親(頻頻躍死的「吳郭魚」)。然而愛與關顧無法以直接的語言表述,必須透過污穢的「邊緣」生物方能指認;另一種反映是語言的轉換,向啞女表白,「老鼠」必須借用親兄的「語言」——英語方能將心意說出,而非其日常所用的閩南話或國語。

述說愛慾之難,在於愛慾又與創傷、恨絕交纏。母親意外斃命於眾人生活的大屋,「老鼠」與她最為親近,但仿若無事,吊兒郎當,照常嘻哈生事不知悔改。如果森林中的一棵樹倒下而無人傾聽與目睹,這棵樹的倒塌有沒有發出聲音?

《醉.生夢死》 

碩哥在醉後詰問「老鼠」有否因其母之死而怨恨自己;親兄對碩哥說「我想弟弟大概怨我沒有在家看顧母親,她最後死了」;母親醉後夢囈般重複「你哥哥的路會越走越苦」,「老鼠」厭煩而悲傷地說「我也過得苦啊」⋯⋯角色的對話隱晦指向「老鼠」的創傷所在,「森林中的樹」已然倒下,但是「老鼠」選擇別面掩耳,不聽不看,避免過於龐大的創傷與真相將自己吞沒。「無聲」亦是為了維持同屋者生活如常:母親已因兄長的離去哀痛迷茫,自己是她唯一靠賴倚藉與傾訴的對象;每個人自知「老鼠」母親之死與己有所關係,如果「老鼠」坦言說恨,遺留下來的生者便需因著對他的歉疚而背負「額外的」責任。

因此他選擇沈默,從不主動提起死亡之事。難以消化的傷痛與恨絕無法言說指認,但化為「老鼠」喃喃自語的「螞蟻、蛆蟲、蜘蛛、吳郭魚」,以愛之名,親兄、碩哥、母親成為晦穢的賤蟲,或是腥污無用的臭魚。「真實」在這些看似俗不可耐的比喻符號中滲漏;這些污穢動物住進大屋的每一處角落,符號的超載似乎暗示著「甚麼都沒有發生」的平穩生活已近臨界點——電影後部「老鼠」走進親兄的房間,這個空間的整齊清潔一直與大屋格格不入,但是這時卻有逐臭嗜腐如蛆的蒼蠅漫飛;「老鼠」驅趕蒼蠅,爾後回頭,便看到廝混過後的親兄與碩哥。 (後來我想,「老鼠」對母親之死保持沈默,是否算作另一種向母親的報復。他以「沈默」讓母親再死去一次。)

《醉.生夢死》 

「經驗匱乏者」與「剩餘的人」

《踏血尋梅》與《醉·生夢死》以「死亡」作為測試「經驗」與「語言」力度的工具。逝者以死亡將自身化為永遠的「缺口」,又將遺留下來的生者變成「經驗匱乏者」與「剩餘的人」——「死亡」的經驗只有一次,並且無法靠「死亡」以外的經驗代入、嘗試理解,必須親歷才能明白,這是臧sir難以突破的困局;死者將生者「遺落」,言語之箭無法穿越死亡冥河傳達愛恨痛悲,這是「老鼠」沉默的因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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