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愛情集會中尋找「更危險的事物」──真實電影與愛慾主體

(三)尋找「更危險的事物」──愛慾主體2

1 背面的共同體:耶穌與法利賽人

我感到他們(受訪者)很震驚……震驚是因為內心不安……許多人因為傳統和主流給予了,便懶於質疑,故此成了一個因循者,遇到與自己信念相違背的事,便會不安,便會震驚……基督從不震驚,法利賽人才會感到震驚。──巴索里尼的朋友,心理學家穆薩堤教授在片中說到這樣的話

最初看這齣紀錄片時,導演的出鏡方式,讓我有些納悶。當在街頭訪問的時候,他的出鏡是很隨意的,作為一個訪問者,他很正常地只是有側面或背面,又或只有握著米高風的手部出場,而正面的鏡頭是歸於受訪者的。然而,在影片另一些時刻,就是當他把觀眾拉離現場訪問的緊張氣氛,來到他與兩個學者朋友聊天的桌邊,聽取他們的意見和評論時,很明顯,攝影機是刻意停留在巴索里尼的背面,讓你怎樣看也看不到他的樣子。總覺得這個背面是有意思的,卻又想不通。後來再看,想來想去,終想到一種讓自己滿意的解釋,姑且與大家分享。

是聖經裡的故事嗎?

《新約聖經》的《約翰福音》裡面有個著名的故事:有個婦人被指行淫,於是經常想為難耶穌的法利塞人便拉她到耶穌面前叫耶穌按律法審判她,按摩西律法,這罪是要被石頭扔死的,而當時四周聚集了亟欲丟石頭的人。耶穌沒有回答,也不正眼看他們,只彎腰在地上寫字(寫什麼字現代版的聖經是沒有記載的),並向那些極想審判人的人們說,你們誰沒有罪便用石扔她吧。然後耶穌繼續正眼不看他們,彎腰在地上寫字。最後,一個人也沒有用石子扔那女人,耶穌遂對她說,自己也不會審判她,叫她自己反省吧。最有趣的是,耶穌從頭到尾都沒有正眼望那些企圖審判人的人,大家沒有了救世主的見證,只能自己向自己求索──人獲得啟示之後,必得自己作判斷,然後,所有合法的道德審判,皆不在人間。

而在影片中,這個導演與教授的場合出現了四次:

(a)在開場白與第一部份之前,三人談到對以「真實電影」去談關於性這個禁忌議題的重要性;

(b) 在第二部份談及性異常、同性戀等的問題之後,他們談論到那些受訪者對異常之事大為震驚的情況(因而出現上文所引穆薩堤教授的話,請注意,基督教中的法利賽 人是一些耶穌時代的宗教領袖,他們蔑視罪人,是一些終日想以神之名去審判人的人,耶穌在聖經中曾激烈地批判他們,而他們也是立志致耶穌於死地的人);

(c)第三部份開始時,穆薩堤教授苦惱地坐著,導演與他談到自己將用一些更實質的問題去與受訪者交談;

(d)第三部份完結時,他們坐著討論這是否真正的「意大利」,並批評中產人士那些逃避回答重要問題時,借開玩笑遁的習慣。

四次都是一些總結性、開導性、批評性時刻,這時說話的主角(即導演),在電影中以背對著觀眾,是否也有耶穌背對想扔死那個女人的群眾的意思呢?可是,在現實裡,其實巴索里尼就是那個女人(巴索里尼本身的性傾向就是被片中人排斥的「異端」)。這是不是在說:他所指的救世主,就是那個被壓迫的人!

之所以想到這一點,是因為這與他一貫的做法相當一致。在他早期的新寫實主義時期,那些最低賤的次無產階級死時,都是呈一個十字狀的形態。同時,《新約聖經》中亦有資源可圓此等式:耶穌說過,誰人幫助身邊最弱小的人,就是幫助祂。

因此,帶著邊緣群體的身份以背面對著以道德之名批判人的人,同時就指向兩個方向共同體,並將之合而為一的慾望:一邊是被壓迫和被邊緣化的人們,另一邊是救贖的可能(以耶穌為解放之象徵,他也拍過《馬太福音》)。

以文本談文本,《新約聖經》之所以叫「新約」,意思就是神與人的和解,訂立新的約,令人有被救贖的可能。耶穌來世上的新約任務,就是降生為人,讓他的同類(人類)以他為榜樣做人,而最後要由人定他的罪,讓他作為神子被釘十架犧牲,以帶來神(救贖)與人的和解,而在犧牲過後,他才回復神的身份。因此,救贖與被救贖者之間的結合,需要透過「犧牲」這個動作──主動的、利他的犧牲。救贖與被救贖者二者合而為一的情況,曾多次在巴索里尼的電影中出現,然而電影敘事中往往沒有誰主動去犧牲,那麼,如果救贖之前題必須要有犧牲,我們只好理解,這個犧牲,就是導演本人,以及他因他的電影、他的為人而受到的一切人間待遇。

這麼說,巴索里尼是否在自比為耶穌呢?

如果上文的理解成立,即耶穌降生為人的其中一項目標是要讓人以他為榜樣作人,那麼,在包含「犧牲」的元素下「做耶穌」這個舉動,並不瀆神,亦非自抬身價,而只是符合了最基本的信仰之德而已。

或者,我們可以這樣想:耶穌之所以不讓審判者與被審判者看到他的目的和表情,只是在當場去掉了權威答案,叫眾人自我反思;而一個導演在一齣電影的拍攝過程中,往往就是最權威的敘事者,而他背向大家,而且在背對大家期間一直問問題,當中呼籲反思的情緒,可謂呼之欲出。

當然,再進一步推想,如果被壓迫和被損害的人們真的透過主動犧牲或付出來成就公義,這個世界變成全民平等自由的「救贖」景象可能就真的會出現了。這其實,也是社會主義信念中一個重要的構成部份。這也是巴索里尼的政治信仰。

問題是:這一串宗教文本的討論,故然是由影片中引出,亦是巴索里尼反擊保守主義的彈藥之一,但與愛慾的討論,有什麼關係嗎?

關係可大了。

在我們慾望的中心點,往往都包含了一個最重要的元素:一個人的匱乏感得到滿足,因而得以完成自我,而這個被滿足的過程,往往都牽涉來自外界的確認,因此我們需要愛,也需要慾望的對象。

換句話說,如果我們的自我完成程式的「慾望對象」竟不是結婚生仔買樓消費,而是「做耶穌」或者「搞革命」的話,這個世界真的會有很不同的面貌吧。

(請留意:基督信仰中的「基督」是「救世主」之意、「默西亞」/「彌賽亞」即是「先知」之意,而「耶穌」則是神子降生為人的名稱。)

四)尋找「更危險的事物」──愛慾主體3):少女、孩子、神話

巴索里尼身為一個懷抱著左翼理想的知識份子,對廣大工人和農民階層反抗壓迫有熱切期待,但在《幽會百科》中,有另外兩種人是不可忽視的:少女和兒童。這兩種人在社會上的地位和能夠掌握的資源,比年長的家庭婦女和無產階級男性工人還要低。

在影片中多處,當巴索里尼聽到一些因循著男上女下的不合理論述,導演已表現得快要受不住,於是他總會讓年輕的女性說說她們反叛的、獨立的、自重的想法。直至後來,導演終忍不住對一個孖辮女說:「你知嗎?這電影中的希望就是來自像你這樣的女孩!」

兒童呢?他們可更重要了,他們可是影片的開場白呢。

影片的開場白非常有趣和充滿詩意──巴索里尼到不同的工人區,訪問街頭的兒童:「你知道嬰兒是從那裡來的嗎?」(當中還插了一段年青人結婚的片段,這個結婚的寓意留待下文討論。)

孩子們的回答方法非常妙,有人說是鳥帶來的,有人說是叔叔帶來的,有人說是耶穌放在媽媽身邊的,有人說是花長出來的,有人說是天使放下的……這些回答,當然表達了孩子對性的曚昧及社會對性(亦即人的出生)的禁忌,但比起沙灘上那個裝模作樣的資產階級孩子(導演忍不住在片中「潤」了他一下:「沒有比不想聽的人更聾的了。」),這些草根兒童表達出的,卻是傻氣但直率真誠的一面。更有趣的是,這些對性與人的出生的解釋,具有一種神話的色彩。

神話,似乎在巴索里尼的藝術中,是不可少的元素,即使連在這樣一齣紀實影片中,也絲毫不放棄對神話的執著。

廣義的「神話」,是一種人類想像力的產物,用以解釋世界為何存在、人為何存在、人與大自然的關係、某個文化的現存秩序為何存在(並得以持續)等問題。

因此,神話不單止存在於前現代,也存在於現代。我們現代人相信的是跨國資本主義終將在某日讓所有人都富起來的烏托邦神話──這是一種以科技、工業和商業建立的文明去征服自然的神話。這種神話的含意,就是只要靠理性計算和勞動締造出來的物質,就必可達致「人定勝天」。換句話說,如果「神」代表著未知/不受控之物/理性無法解釋之物的話,那麼現代神話,就是將「人」放在「神」的位置的「神話」。

然而,片中的草根兒童所講的神話類型,是人類對大自然和對未知世界心存敬畏的表現:人的出生這麼重要的一件事,是由動物(鳥)、植物(花)、或神明(天使、耶穌)所帶來的。這就牽涉到舉頭三呎有神明的自省要求,亦即牽涉到人的靈魂和精神層面,作為人出生所必具的條件。換句話說,雖然人可以靠理性計算和勞動締造出科技、工業和商業文明,但人始終都要承認理性有解不通之事,人有未知和不能控制之事(例如死亡、天災),而要了解這些,則需透過某種精神的「修煉」以「悟道」,而這些修煉或悟道的過程,卻肯定並非計算收穫而作出行動的理性行為。

來到這裡,我們可能會想,是不是因為巴索里尼本身與天主教的淵源深厚之故呢?但同時,我們也要記得,巴索里尼是一個棄教會[1]而接受了社會主義理想,後來又因為自己在性傾向方面的「例外」,而被開除黨藉,又因其思想而終生都被以前的「同志」抨擊的社會主義者。

有人會說,社會主義老祖宗馬克思大叔說宗教是人民的鴉片,所以基督信仰與共產黨該是誓不兩立才對。我卻認為馬大叔說那句話有其社會背景:當時的教會確是聯同權貴壓迫人民,故馬大叔這句話,不能在任何脈絡下都隨意上綱上線地使用。而且,在基督教信仰之中,「奉獻」和「犧牲」兩個概念是相當重要的,尤其是指對物質的非私有化,按基本需要而平均分配的「道」,與社會主義的「道」更是相當近似的。重要的是,兩者都包含的意義:如果人願奉獻自我而修此道,則不單他自己得道/自由,他身邊的人也會得道/自由──這個過程,用宗教語彙就是修行或集體跟隨基督,用社會語彙就是搞運動或搞革命。

來到這裡,我們又重回到前文討論「背面的共同體」時,所談到的概念:「犧牲」。

這個概念,只能靠信念(而非計算效果)而行動,而信念,就是憑著一種價值觀而主動將自己的維度全盤張開,交託給一個未知/神/不能控制之事物,是一種純粹付出、不為佔有、不為結果的「非理性」行為。必須釐清的是,這種狀態,是一種主動的、以利他為慾望本位的自我完成式,也可以說是一種清醒的、具反思性的、充滿自信的行為。

另一種看似相類但其實相反的狀態:膜拜權威,為權威奉獻一切,無需思考便以權威送下來的知識為真理,進而無法反思,故一碰到未知與不能控制之事物就大為反彈、不能分析。這種自我完成式,其實核心的慾望本位是利己的,因為這不過是一種「跟大佬,受保護」的狀態──這就解釋了為何有些人明明相信了導人向善的宗教,卻還日日為惡之事了。

面對後工業文明中底層人民受壓迫、傳統親土地的農業文明被壓抑、資產階級處於精神空虛狀態,巴索里尼一向都表示極其不滿。他對神話的喜好,或許就是與宗教/信仰所要求的內在自我解放的過程有關:而這個過程, 無論是基督教的修道(必須離開本屬的家庭而進入群體共同思考神之公義的生活)或社會主義的革命(集體反抗不公制度),都牽涉一種打開自我,尋找與世界(即包括所有未知之物)之新關係的過程。

新的神話,重新「結婚」

如果神話是這種意思,那麼我們是否可以締造對所有人(而不是一部份人)和大自然都更友善的神話呢?

在片中,我們多處看到巴索里尼企圖瓦解主流基本社會組織制度(亦即異性戀父權單配偶核心家庭)的衝動。影片裡這個惡名邵彰但溫文爾雅的大叔,穿著白恤衫,到處在公共場所,眾目睽睽之下,斯斯文文地問人一些敏感問題:

「你對性異常有什麼看法?」
「如果你兒子性異常你會怎樣?」
「你是否認為離婚是可以接受?」
「你認為愛人與你結婚時是否一定要是處女?」
「你是否認為女性比男性較低等?」
「你是否認為自己是個因循守舊的人?」
......

這些問題之所以敏感,當然是因為牽涉到一些很私人的問題。不過,請循其本,我們之所以認為這是「私人」問題,並非我們天生就感到它們「私人性」,而是在社會中成長,耳濡目染,在主流社會價值中薰陶出來的想法,而巴索里尼不斷問人「為什麼」就是在要求大家思考自身。再進一步而言,公開談論這些問題,通通指向 「破壞社會安定繁榮」:破壞以父權為中心的異性戀單配偶核心家庭制度,而這個制度就是講求效率的資本主義社會組織模式的基本單位。

多麼「危險」啊!

我猜,這就是片頭片尾的結婚片段的寓意了:

片頭在兒童的出生神話之間插剪一對年青男女結婚的片段,而在經歷一大堆訪談後,畫面又再現現結婚的鏡頭。不過,今次是更詳細地描述了一般家庭的婚禮儀式,描述新郎新娘(由導演的表妹和未婚夫扮演)離開本來的家,締造一個新家庭的過程:

  • 送花青年工人的胸口(看不到樣子)和他拎著的花球向鏡頭走
  • 工人走到門口(後來知道是新郎的門口)
  • 工人的全身鏡
  • 新人的家人在客廳等待
  • 一個打黑領帶的年輕男子以欣羡/愛慕的眼神從下而上地打量一個鏡外在他前方的事物
  • 英俊新郎的赤裸上身
  • 家人在新娘樓下等待(旁白:格拉奇和扎拉米結婚了)
  • 新娘的花球和高跟鞋
  • 新娘禮服(旁白:對於他們的愛情,他們只知道愛情)
  • 同一束花球交到似乎是年長的女性手中(看不到樣子)
  • 送花青年工人回頭道祝福
  • 新郎穿禮服
  • 打黑領帶的年輕男子以欣羡/愛慕的眼神凝視
  • 新郎穿禮褲
  • 同一束花球忽然在黑領帶的年輕男子手上,他以新娘般的笑容嗅著花球,然後拎著起身快步離開房間
  • 家人在新娘樓下等待(旁白:兩個年輕的意大利人結婚了)[請注意:這裡把新郎新娘的名字置換成了「兩個年輕的意大利人」]
  • 一位似乎是鄰居的年長女性在露台觀看樓下
  • 兩個小朋友在另一個露台觀看樓下
  • 一個看不到樣子的打黑領帶的青年的胸口(看不到樣子,取鏡方位與送花青年工人出場時一樣)向鏡頭走
  • 新娘戴頭紗
  • 新郎與母親從門口出來,樓上有人灑下類似是米的東西,似乎是儀式
  • 鏡頭上望灑米的女性(旁白:每種權力都是殘忍的,行使這項權力,只是為了重覆父母們的生活……)
  • 新郎與家人背鏡離去
  • 家人在新娘家門外
  • 新娘與父親出門,剪斷一條緞帶,其他人向他們正面灑類似米的東西(旁白在強調,二人將希望過快樂單純的日子,但對於社會和歷史這兩樣從不單純也不快樂的東西,沒有認識或記憶…)
  • 一對新人從教堂門口挽臂走出,拍照,小朋友亂跑
  • 二人親吻特寫(影片初期有出現同樣的鏡頭)(旁白:給新人的祝福是:但願你們對愛情的認識,要超越你們的愛情)

如果異性戀單配偶婚姻是那個有問題的現代神話中的一部份;那麼,在經歷了那麼多對不單純也不快樂的社會和歷史重新認識後,再來一次「結婚」(離開舊家,締造新家庭),而且,中間還透過花球的時空錯亂加插了耐人尋味的同性傾慕的段落,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意味著重新組織社會的方式?重新理解人際關係與群體生活的可能性與多樣性?人實踐自我的可能性和多樣性?

如果我們願意參與巴索里尼的背面共同體,相信這就是影片要留給我們去思考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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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 請注意,是棄教會,不完全是棄教,他還拍過一齣《馬太福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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