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把受害者當弱者處理,其實需要一點勇氣──《踏血尋梅》

翁子光的前一部作品是不知所謂的《微交少女》(去年觀影後稍有批評過:http://on.fb.me/1lQx6S4),同樣是近年香港忽然流行起來的「援交電影」(假如可以自成類型,或許有空可以來寫寫),其實我有點驚訝他這次的處理。我並不排斥剝削電影,且說到援交或從娼,再怎樣政治正確地改口說是「性工作」,觀眾如果因此入場,心態上也少不免帶點剝削。我覺得這亦無可厚非,撇開性和身體,這世界還不是你剝削我、我剝削你。重點不是不剝削少女,而是剝削了少女又怎麼樣?所以我還比較害怕自以為沒有剝削,便理直氣壯地以「不剝削」之名行真剝削的虛情假意之作。對,我是說同期的《同班同學》。

但或者《踏血尋梅》自有其更終極的剝削──死亡,噢不,是碎屍才對。所以,在此終極剝削面前,性剝削也就不算什麼了。這次翁子光依然脫光了少女,但那不是《微交少女》中刻意賣弄青春、純真/色情,與性暴力的身體。王佳梅(春夏飾)的角色是立體的,她的身體也是立體的,立體到連碎屍的過程都必須鉅細靡遺地交代。或者碎屍也是一場剝削,但不同於用男性凝視(male gaze)之鏡頭對準青春女體的剝削。這不是一場要讓觀眾眼睛吃冰淇淋的剝削,這是一場要讓觀眾看後不舒服的剝削(當然,也還是可以用戀物〔fetish〕的角度讀出性愉悅)。兩種剝削被並置在一起,產生了有趣的效果。青春女體,點到即止的裸露是性感,裸露太多了,露到腸穿肚爛、露出內臟,就不好了。也許可以說,翁子光這次終於用露到盡,一次過反撃其餘援交電影(也包括他自己的前作《微交少女》)以各種名義合理化的女體剝削。

我覺得一部真正關懷少女的援交電影,實在沒有必要很獵奇地帶領觀眾深入援交的過程。又不是嫖妓指南,入行原因、價碼、從接觸客人至完事的種種細節,這種曝光就不比身體的曝光剝削嗎?就是紀錄片,亦應該有所拿捏。也許《踏血尋梅》因為有更獵奇的案情,因此放棄了對少女的狩獵。你反而覺得鏡頭對待王佳梅盡是憐惜,卻又不是那種強者對弱者的施捨。

所以,臧Sir(郭富城飾)對王佳梅母親(金燕玲飾)說,「其實妳已經好好彩」(其實妳已經很幸運),的確是實話。雖然殘忍,但這正是電影本身的調子。它不可憐佳梅,所以佳梅雖然慘死,卻亦如其所願。不把受害者當弱者處理,其實需要一點勇氣。

剛獲頒金馬獎最佳男配角的白只,演出自然出色。我記不起自己是看過哪部他有份演出的舞台劇,但反正,銀幕上的他同樣架輕就熟。其實這電影,就是兩個寂寞到死的人的故事,當然脈絡亦值得討論。但我覺得,相比起碎屍的一段,最痛的反而是丁子聰(白只飾)自慰的那幕。因為曾經在心儀女孩月經來潮時與其歡好,以後都只能割開手掌自慰,緬懷當日在血中的快感。多痛呢。

王佳梅尚且可死,到另一個世界去;那麼,賭上自己來成全佳梅的丁子聰呢?

近期看了三部香港電影,《哪一天我們會飛》、《同班同學》,和《踏血尋梅》。原本沒有想過,我竟然會選《踏血尋梅》為最好。

* 原刊於作者Facebook,誠蒙允許轉載
* 文題為編輯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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