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的「邪」氣──《智取威虎山》

聽到「智取威虎山」這五個字,香港觀眾定先卻步,而大陸觀眾則會好奇電影可以把這個過氣的樣板戲拍成怎樣,這也從兩地的票房中看出來︰在大陸,徐克的《智取威虎山3D》獲得近9億票房。這個改編自長篇小說《林海雪原》的劇本,在文革期間被改編成京劇,被列為樣板戲,成為日後的紅色經典。對於某一代的中國觀眾來說,徐克的電影版本,著實會帶點「懷舊氣味」,情懷,自然會引領觀眾進場。

有說這影片對香港觀眾來說,最大的賣點是徐克,這我不敢肯定。對於曾目擊香港新浪潮的一代來說,這或許沒有爭議;但對於往後一代的人來說,徐克代表著的是甚麼呢?肯定不會是《地獄無門》、《蝶變》、《第一類型危險》的那種偏鋒,也不會是《倩女幽魂》系列、《黃飛鴻》系列的商業高峰,大概會記得的是兩套《狄仁傑》和一套《龍門飛甲》。看《龍門飛甲》看得不是味兒的人大有人在,而新的一批觀眾,也未必能看出《龍門飛甲》就是《新龍門客俴》的延續。

回看徐克過去的改編,也知道他的改編從不會「照版煮碗」的把原著影像化了事,他從來也是,借原著的材料來說自己的故事,所以《七劍》可以與《七劍下天山》無關;《倩女幽魂》則創造出獨特的聶小倩和寧采臣的形象;《青蛇》雖有李碧華的味道,但青蛇最後縱身下水,貫徹徐克那種不願做人願做妖的世界觀;《梁祝》後段的政治指涉,早已蓋過了原著跨性別的思考;而《黃飛鴻》更是遠遠的偏離真人黃飛鴻的生平,不過借用這個人物來建構屬於他世界的電影英雄。

回顧徐克過去的武打世界,總是在釋放「妖」的能量,《倩女幽魂》如是,《青蛇》如是,還有他監製的《笑傲江湖》系列,《黑俠》、《妖獸都市》等,都是「邪」氣迫人的。正因如此,徐克迷才會對《狄仁傑》和《龍門飛甲》那麼坐立不安︰怎麼徐克這幾年好像不太能「邪」起來呢?

帶著這份「邪」氣,熟知徐克的觀眾總會期待他會如何處理這麼一個「正氣」的《智取威虎山》。而事實是,《智取威虎山》也不是想像中或印象中那麼「正氣」的。京劇版的樣版戲,自然是充滿共產黨的意識型態吧;但在徐克眼中,這可能不過是一個匪寇大戰的江湖故事,不必然需要負擔政治正確、意識型態教化的功能。看著徐克處理幾場重要的對打場面也確是如此︰不論是共軍在雪地上場面,還是土匪攻村的段落,在在都看出徐克風味的取鏡和剪接,動作場面流暢而目不暇給,一如他拍攝《倩女幽魂》的道士妖怪大戰,一如他在《黃飛鴻之二:男兒當自強》中拍攝的李連杰與甄子丹的對打,誰正誰邪不再重要,重要是動作與鏡頭的華麗。這種鏡頭、這類鋪排,把《智取威虎山》本該含有的意識型態重負一條一條的洗去。

於是乎,那個在樣版戲中威武不能屈、昂首正氣的楊子榮,在徐克手中自然變成機關盡算、以身犯險的草莽英雄。鏡頭下都是東北的自然景地,像是山寨、村落、林海、雪原等,極有「江湖」的味道。而楊子榮威迫欒平交出「先遣圖」的那段,不就是在港產片中常常看到古惑仔迫供的畫面嗎?至於203小分隊在村人抵抗山匪的進攻那場戲,亦會叫人想到很多徐克、非徐克的港產片,《新龍門客棧》、《和平飯店》……。而在攻防中運用到的機關,也是徐克多年來在不少他自己的電影重覆使用的技量,甚至是在文藝片如《上海之夜》,他也是如此運用各道門窗的開合來製造出多層次的場景,開動他複雜的場面調度。

對於電影的兩個結尾,香港人特別能心領神會。起初的那個,是座山雕帶著人質青蓮逃到秘道(又是徐克很喜歡的機關設置),而楊子榮追至地道射殺座山雕,並救出青蓮。後來的那個,是2015年姜磊(青蓮的曾孫)在回到家裡吃團圓飯是幻想出來的︰座山雕逃到秘道,駕駛秘道裡的飛機,想要帶著青蓮逃走,楊子榮則爬上飛機身上與座山雕搏鬥。最終打毀飛機、青蓮獲救,而座山雕則墜入山崖而亡。夾在後代對國族「傳說」的想像和樣版戲在電視中的樸白褪色的畫質之間的,其實是中國電影荷里活化的「打飛機」幻想。電影當然沒有把話說明,但影片在後段暗暗留下這一筆,卻叫識者會心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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