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的調門──萬瑪才旦的靜勁

《塔洛》是萬瑪才旦的第六部長片,前面五部分別是《靜靜的嘛呢石》、《尋找智美更登》、《喇叭褲飄蕩在1983》、《老狗》、《五彩神箭》。除了《喇叭褲》是接受一間北京獨立製作公司受中國電影頻道委約而拍,用的是別人的漢語劇本和內地漢族題材之外,其他幾部均為萬瑪才旦自己的劇本,以藏語拍攝藏地藏族題材的作品。萬瑪才旦的作品群有幾個值得注意的地方:一、在中國,以少數民族語言拍電影而不提供漢語配音版本,《嘛呢石》是第一部;這點很多批評家都已經提出過。二、萬瑪才旦從北京電影學院畢業之後,所有作品都是獨立製作,不是電影廠出品,而且大部分是他自己有份的製作公司出品,雖然都有找投資,但除了有官方投資的《五彩神箭》外,都是小本製作;就是說,他對創作還是有很大程度上的自主,限制當然有,但主要是大環境的限制;我認為這與他作為電影作者(auteur)的道路是分不開的。三、包括在形式上更靠近主流甚至荷里活敘事電影的《五彩神箭》在內,萬瑪才旦每一部電影都有龍標,通過審查,不過除了《老狗》在紐約MOMA佔過兩星期正式映期和在北京MOMA(由香港公司營運)放過較多場數外,都沒有在國內外任何商業院線作正常映期放映;卻都在國際主要電影節受到極大關注,萬瑪才旦作為電影作者,成為了國際中國以至獨立電影研究學者們的最寵兒;就是說,萬瑪才旦的觀眾群主要來自推動電影發展的上游地帶。

《老狗》

《老狗》和《五彩神箭》──悲劇的凝發與社群的凝聚

可見,到現時為止,萬瑪才旦的成功,完全來自他作品的藝術性。在《塔洛》之前,他在國際電影節圈子最受關注的作品是《老狗》,而《老狗》正是當時他最具實驗性的電影。老狗講述一個藏族老人為了保護家裡的老臧獒,不讓牠被偷到內地賣作寵物,情願把牠勒死。影片的美學原則一方面遠離荷里活的煽情敘述,大量利用中至遠鏡,同時擺脫一般(中國及海外)西藏題材電影對藏地善意或惡意的典型化塑造。《老狗》最震撼的,在於整部影片精凝地從頭到尾單向往最後老人勒死老狗這意象的推進,前面大量中至遠景為觀眾造成對偷窺的挫敗感,終於在老人勒狗的近鏡得到爆發性的滿足,而這鏡頭的內容又正是全片悲劇的爆發點,以這樣強烈的藝術效果來成就的對現實的批判,是非常深刻的。

值得留意,《老狗》是2011年的作品,萬瑪才旦的下一部電影《五彩神箭》,在2014年才面世。《五彩神箭》對熟悉他之前作品的觀眾來說,來得有點意想不到的。可能是因為影片是由地方政府出資的項目,有推廣當地體育旅遊的目的;雖然根據萬瑪才旦表示,資方在創作上並無強加任何要求,然而,影片的拍法和敘述的形式,顯然是走大路的,除了很大程度上運用荷里活傳統的敘述語言之外,採用專業演員及缺少層次卻極度煽情的配樂等,都說明此影片與萬瑪才旦過去幾部電影非常不同的目的。不難想像,《五彩神箭》在已經成為萬瑪才旦自然生態的國際電影節圈子裡,並沒有得到過去幾部影片的成功,可是,在中國境內,卻得到媒體更多的關注,而且在藏地多次免費露天放映,似乎達到了社群凝聚的效果,這的確是個非常有趣的現象。

《塔洛》

《塔洛》──純粹世界的崩裂

更有趣的,是《五彩神箭》之後的《塔洛》,又走回實驗電影的路。《塔洛》是由萬瑪才旦之前發表的一個同名短篇小說改編;塔洛是藏地一個放羊人,獨自與羊群住在山中,過著的生活非常接近純粹的存在,他沒有身份證,名字也不重要,別人叫他小辮子,比較與人本身沒有必然關係的外加的名字,似乎更貼近與他本人。塔洛有極好的記憶,可以用誦經的方法把毛澤東〈為人民服務〉的文章一字不漏地背出;不過與毛澤東不同,生死的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以至人的好壞,對他來說,並不是修辭或象徵的巧辯,而是黑白的真實。有一天,村裡公安局要為所有人辦身份證,塔洛到鄉里拍證件照,認識了一個女子,她讓塔洛把自己和別人的羊都賣掉,剪掉辮子,卻留下塔洛,把錢帶走。塔洛回到村裡,公安局長說他剪了辮子,樣子不像照片了,讓他又去鄉裡照一張新的。最後一個鏡頭,塔洛回到山裡,把用來嚇狼的炮仗握在手心點著,以自殘的形式發洩處理不了的處境和挫敗,在炮仗爆發開的一刻,畫面突轉黑幕,電影告終。

《塔洛》

《塔洛》在9月威尼斯電影節首映之後,最多影評人討論的是全片用黑白和固定鏡頭拍攝,當然還有萬瑪才旦慣用的低調戲劇處理。由於是藏地藏族題材,無論說的是什麼,觀者很難不把故事放置在藏人受到的壓迫的背景中解讀,於是,個人的故事獲得了集體及歷史維度的規模,這是萬瑪才旦藏語電影擁有的先天力量,而他自覺作為當代藏文化的一個先驅,卻長期在壓迫者操控的語境下運作,要使微弱的聲音發出來仍然清晰有力,造就了一種另類的、直接打進人心中央的張力:採用低沉的調門、甚至故意掠過一切傳統電影敘述的情緒爆發點,把分散注意力的東西除去,讓事情最基本(在《塔洛》中就是一個純粹世界的崩裂)的狀態與對立的力量(在《塔洛》中就是改變中的藏地上價值觀變得紛雜無則)直面衝撞,同時避免因高調話語帶來不必要的困擾與誤解;這也許是來自這位電影作者獨特生活處境的獨特藝術策略。

不少對萬瑪才旦的採訪都寫到他是個非常安靜的人,話不多,說話聲音很小,加上一般對藏人的典型想像,他似乎在公眾心中已有建立了某種安全的「無公害」形象。但是,回想他的作品群裡,幾乎每一部都看到一股狠勁,把某種電影語言的實驗推到底,(《嘛呢石》對現實高度的呈現、《尋找》全片看不見女主角的臉、《老狗》引導觀眾觀看欲望的堆積、《塔洛》以固定鏡頭營造世界虛假的穩定性,)也許,這呼喚著我們反思的,正是力量的多樣性。

《塔洛》

* 文章標題和小題為編輯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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