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最後的華爾滋：《華麗上班族》

《華麗上班族》的音樂與聲音設計費盡心機，以華爾滋始，以華爾滋終，可以說全片的「歌」都為了片尾的那場「舞」鋪排預備。片尾的舞會華麗而蒼涼，豪奢氣派的外表包裹的是逝去、離別、兩位年輕人琪琪（郎月婷）、李想／理想（王紫逸）的「無心」（影評人舒琪與陳志華都曾提及「無心」的雙重涵義，一是不是存心如此，二是無情），與奧遜威爾斯的《偉大的安柏森》（The Magnificent Ambersons，1942）與《氣蓋山河》（The Leopard，1963）當中的舞會場景遙相呼應，新舊世代交替下舊的去而不返，新的不成氣候。這場舞會的旋律，我們在片頭董事長何仲平（周潤發）探望昏迷的何太太，為她剪手指甲時第一次聽見。大提琴為主的旋律在三拍子的華爾滋節奏上歎氣抒情，搭配維生儀器的聲響，使得這首華爾滋蒙上死亡陰影。觀眾對歌舞片類型的期待是夢與幻想，但杜琪峯、羅大佑（作曲）、陳輝陽（配樂、編曲）不討好觀眾，給了觀眾資本主義算計下理想破滅的惡夢，剝奪了觀眾對歡欣鼓舞的期待，只留下最後一支華麗卻腐朽的舞。

杜琪峯送給香港最後的華爾滋特別念舊，大膽採用歌舞片的形式，一個香港電影／華語電影逝去的類型（於香港六十年代末結束，陳可辛十年前的《如果愛》未能讓歌舞片甦醒），唱出老中青三代男女在眾信貿易這家虛構公司裏的算計與愛情。合唱曲〈沒有時間〉為全片定調，合唱團不停快速重複「沒有時間沒有時間」，讓語言脫離意義成為聲響，地鐵列車運行之聲，呼應張叔平舞台中央不停旋轉的巨型時鐘與陰暗聲響，華麗上班族確實沒有時間，但兜兜轉轉都在瞎忙，忙到頭都是一場空。不只空，而且停滯不前。樂曲結尾時，曲速放慢，不是自然漸慢，而是時間被操控下的不由自主，暫時停止呼吸。全片幾個段落結尾都值得特別留意，像會議室合唱曲〈我們是團隊尖兵〉結尾，大家齊唱「我們不分老中青，高低上下一條心」時，大偉（陳奕迅）故意將「心」的尾音拖長，讓「歌」成為「吼」，凸顯出他出格的性格。

歌唱段落場面調度的巧思亦見於李想之歌〈明天會更忙〉，李想希望一天天更接近他的理想，他燙襯衫，擦亮皮鞋（他唱著「為前途發光」！），希望「扶搖直上」，「衣錦還鄉」，但導演同時安排一位佝僂老人從李想家後方推著回收手推車而過，體現華麗背後的不堪（可參考紐約時報Manohla Dargis的評論）。

大偉與蘇菲（湯唯）的定情曲〈我們的老地方〉，民歌風格，發生在天台。金融海嘯下，大偉愁容滿面，蘇菲要求大偉陪她抽煙，兩人熄煙時雙手接觸點燃了愛情與歌。大偉問蘇菲鄉下在哪？兩人合唱刻畫出烏托邦似的老家，「好風好水好地方」。林夕的歌詞特別好，「那裡是個逃避慾望的天堂／那裡的時間緩慢流淌」，緩慢抒情的旋律，帶觀眾暫時脫離〈沒有時間〉、〈團隊尖兵〉合唱曲的時間性，進入安心的避風港。通常歌曲是了解角色心理最可靠的途徑，但〈我們的老地方〉與之後大偉與蘇菲合唱的〈交換愛情〉，都是大偉引誘、欺騙蘇菲的方式。陳奕迅的歌藝使得他在《華麗上班族》的演技更具說服力，他唱得情真意切，讓蘇菲誤以為能與他相依為命。

李想與琪琪的愛情曲〈愛上被你愛上的自己〉，旋律在兩人初互動時就曾預先出現，跟大偉與蘇菲的合唱曲一樣不開誠布公，不透明（與通透的舞台形成強烈對比）。琪琪騙李想自己的出身，李想心知肚明，但因為深愛琪琪願意裝傻相信。老一代的何仲平與張威（張艾嘉）沒有合唱，只有張威表達成為「何太太」理想的獨唱，說明她的一廂情願沒有何仲平背後支持。

但最精彩的電影插曲蒙太奇還是陳奕迅癲狂的〈何必呢〉（甫入圍金馬獎最佳原創電影歌曲）波瀾壯闊的Tango節奏（從雙人舞變成一支獨舞），對追求理想篡改道德的自我懷疑（「何必呢何必呢　擁抱呢回報呢　我冒險投資的愛呢」），搭配杜琪峯表現主義式呈現張艾嘉劇本的場面調度。大偉在車上（大偉以跑車為家），兩個手機同時響，一邊是張威，一邊是蘇菲，大偉接起蘇菲電話，要求幫忙轉五百萬應急，蘇菲歇斯底里差點被車撞，大偉也失魂落魄開始唱〈何必呢〉。下一場，張威在廁所見到像剛從鬼片走出來的蘇菲，手機再次響起，大偉打給蘇菲，但被張威接起。許多人都在樓梯上往上爬（金融海嘯後爬上天台自殺？），大偉奮力從眾人中間穿過，站上天台邊緣繼續唱歌。張威爬上天台後與大偉拉扯（回應之前的拳賽糾結），蘇菲趕來，再次露出鬼片表情。在此，我不透露大偉究竟選擇張威還是蘇菲，也不透露〈何必呢〉如何結束，只能說〈何必呢〉必定不能錯過。

最後一定要提杜篤之、吳書瑤、David Richardson（HKSE）的聲音（甫入圍金馬獎最佳音效），充滿細／戲節，大偉打電話給張威時，切換室內外場景聲音的變化，巨大時鐘轉動時的聲響。還有Yoyo Sham岑寧兒神乎其技的廣東話配音，聲身無縫結合，讓我誤以為是由飾演琪琪的郎月婷親自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