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代的友誼與情懷:從紀錄片《四人行》管窺戰後香港文化的新生

2014年12月11日,在香港灣仔藝術中心地庫 Agnes B 戲院,不同年紀的觀眾聚集在一起,觀看羅卡監製、陳榮照導演的紀錄片《四人行》。這部影片在香港電臺放映時,按照播出時段分成《個性篇》和《傳承篇》上下兩集,但是在劇場裏面,這部104分鐘的影片,卻作爲一部完整的長片而帶給觀眾截然不同的體驗:除了在大銀幕上看到我們原本只是從文字中認識的作家,四位作家中的三位──小思、陸離、古蒼梧還親臨現場,延續他們在影片中展開的討論。我相信每一位在場的觀眾,都會像我一樣記得那個溫暖的夜晚。在雨傘運動的行動與激情還未消退時,我們跟隨小思、陸離、古蒼梧、石琪四位在戰後的香港成長起來的第一代作家,回顧他們在「香港作家」這一重身份形成的過程中,那些勤奮、激動、欣喜、迷茫的日子。他們青春探索的最初見證,是香港1960年代影響和伴隨了無數青年人的《中國學生周報》,這一點在紀錄片《四人行》中也很明確。影片展示給我們的不僅僅是對一種時代情懷和一段長久友誼的追憶,其更爲重要的意義,可能是在於提示我們,今天的知識分子應該如何面對、甚至參與建構香港的未來。

個性與友誼

看荷里活的劇情片,因爲編劇一早編排好情節的起承轉合,即便是性格複雜的人物,其變化也是在情節中按一定規律編排,因此看到二、三十分鐘,我已可以基本猜到結局。但是一部紀錄片,拍的人、看的人,都不知會看到什麽,遇到《四人行》之中這樣幾位個性鮮明的主角,真是每一次轉場,都感到一些新鮮和意想不到,而整個電影到最後一定會有人批評它的「形」太散。至於這部「散文電影」是否「神不散」,就靠觀眾自身連接材料的能力了。

詢問起監製羅卡先生,四位作家對於拍片的事,果然各有各的要求:小思要講豐子愷,陸離要宣傳圖靈,石琪在登山時才得見到,只有古蒼梧全程配合,從晨練、讀書、品茶、吹拉彈唱,到買菜、燒菜請學生吃,生活中的點滴都不介意在鏡頭前面展示。這樣的情形,導演陳榮照面對的最大挑戰,應該是如何按照最初的提案,完成一部「四人」行而不是古蒼梧與三人行。一部電影能夠集齊這四個人物,在最近開始流行的作家紀錄片中,必然是一個特別的作品;然而如何在影片中能夠平衡四個人的材料,卻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作家的個性如此,創作者只能打友誼牌。導演就從最配合的古蒼梧開始,讓他介紹陸離和小思。他説她倆好像是他的兩個支點,前者帶他涉獵電影以外的其他表演藝術,而後者似乎是他的一位良師益友。他描述的陸離,是敏感與感性的,對於癡迷的人和事都熱情地推介;這一點,之後也由陸離本人和石琪生動地演示了。拍攝小思的時候,羅卡先生陪同她故地重遊,聽她回憶自己的學生時代,以及後來對教書育人之事業的執著與奉獻。而拍攝石琪,從現場問答了解到,果然導演是一起去爬了很多次山,(包括去看日出,)才終於近距離地捕捉到這位資深影評人顯示個性的精彩一刻。喜歡爬山的他,躺在山坡上,向鏡頭展示適合爬山的日本軍鞋。後來坐起身,要讀一段毛澤東的文字給大家聽,大家叫好,於是他開始讀了:「中國是有缺點的,而且有很大的缺點。什麽缺點?一言以蔽之,就是缺乏民主。中國人民非常需要民主。因爲只有民主,抗戰才有力量。中國缺乏民主,是在座諸位所深知的。只有加上民主,中國才能前進一步。」這是三十年代毛的文字。接下來一段鏡頭組,是石琪的遠景,手持攝影機有些搖晃,但見遠處石琪的自在。

石琪

感悟傳承

影片進行了六分之一、也就是17分鐘時,引用了古蒼梧在《舊箋》裏面的一句話:「香港最好,因爲你可以不用選擇什麽。這兒有一種不相干,那也算是一種自由吧!」 我很喜歡這短短的兩句中,對於香港的概括,這是凝練而又引發思考的文字。訪談中,他說獨立思考的知識分子永遠都是左傾的,保持批評的態度。看著態度平和、榮辱不驚的他,講起年輕的自己在美國時經歷的1970年的保釣事件,讓我對他的文字又有了深一層的理解。他講起那個運動開始由臺灣學生挑起,因爲國民黨介入、臺灣學生怕受到迫害,後來則由香港學生出頭。雖然他沒有在影片中描述他本人在運動中最具體的行動,但我卻能夠通過這個經歷,在同一部影片中的行進中,延續思考他所說的香港的「不相干」與「自由」。

初次看《四人行》時,有一個令我印象很深的「矛盾」:古蒼梧似乎有些「懼怕」小思,因爲後者有時可能會直接地批評他;但是在運動面前,無畏的人是古蒼梧,而「懼怕」的人是小思,她幾乎避開參與一切政治運動。再仔細想想,這與小思喜愛豐子愷寬厚的人文情懷不無關係,小思說她唯一參加的運動是讓中文合法化、成爲教育語言。但是我還看到她的另一個社會行動,就是積極收藏、保留了很多六、七十年代的文獻,並在退休後捐贈給中文大學圖書館。她說自己雖然不懂得爭取,但是在《中國學生周報》告急的時候,立刻收藏起讀者自發印製的《中國學生周報》救亡運動傳單,因爲她很感恩《周報》這樣一個可以讓不同的植物開花結果的園地。雨傘運動中,小思生病了一段時間,她的2014年10月發表的短文〈浴血鳳凰〉,卻在很多首次參加運動中的年輕人中流傳。這可能也是她參與運動的一種方式吧:

鳳凰是人世間幸福的使者,每五百年,就要背負人世所有不快和仇恨恩怨,投身於熊熊烈火中自焚,以生命終結換取人世的祥和與幸福。在肉體經受了巨大的痛苦和磨煉後,才能得以更美好的軀體得以重生。

古蒼梧學習崑曲也教授學生,小思回憶老師也以教學為樂事,這些是我們在電影中看到、聽到的。如果石琪也有「傳承」的部分,這部分卻是他和幾位影評人學會成員圍在桌邊的一場討論,中心問題是,「你爲什麽會給王家衛的《一代宗師》一百分?」因爲影片在此之前,即便是唯一一場四位作家出現在同一個畫面的討論中,石琪都多少有點「世外高人」的態度,或者說有些排斥「作家」這個頭銜吧。因此在這一場中當他追問比他年輕的影評人,「你爲什麽可以打一百分?」被追問的人其實沒有答案,可能也在思考。這一幕令我印象深刻。石琪作爲香港唯一寫影評四十五年的影評人,他的問題,是關於影評人的態度與責任的問題,值得我們認真思考。當時的年輕人資訊少,卻勤於思考和筆耕。今天資訊爆炸,我們是否也疏於思考和寫作了呢?

古蒼梧(左)與羅卡(右)

《中國學生周報》

我從九十年代在加拿大留學期間,開始有系統地看香港電影,對於《中國學生周報》景仰很久,一直希望能夠讀到其中的文章,總算是在去年看到收入在《中國學生周報影評十年:一代的電影,電影的一代》一書中的文章。除了羅卡、舒明、西西、也斯等人或隨性、或機智的影評,楊凡的《康城行》這樣意想不到的隨筆,最有趣的恐怕還是陸離(署名小離)所做、所記錄的那些導演訪談,比如一群人對於楚原、李行這樣的大導演的訪問。這些文章,帶給沒有經歷過六十年代的我,對香港六十年代的一個相當熱烈、清晰的印象。《四人行》中用了一段網台《智取太平山》訪問陸離的節目,其主持之一的黎則奮,對著坐在他右邊的陸離,旁若無人地大加讚賞(我說旁若無人,是因爲他左邊三對著兩部電腦沒有發言)。雖然這一段似乎放棄了剪接,但我明白導演的用意在於黎則奮的總結:陸離編輯期間的《中國學生周報》為下一代人推介了最多好東西,定了六十年代的品味與標準。這個聽上去不得了的評價也是我的印象!

不論是從這本書中印的照片,還是從《四人行》中用的圍繞著這份刊物的編者照片中,陸離不僅因爲她嬌小的、書卷氣的形象顯得很突出,還因爲她常常是一個討論會中唯一的女性。我在她的文章中尋找關於女導演的文字,發現她還真的關注了當時的女導演。對於唐書璇這位那群知識分子十分欣賞的女導演,陸離有很長篇幅的訪問,當時在香港放映的不多見的歐美女導演的作品,她也有特別關注。近年來,很多舊朋新友都在臉書上和陸離結識,我也是其中之一。當她知道我在做六、七十年代的女導演研究,還專程把一本也斯作序的《中國學生周報特輯》複印給我,又送我一本資料齊全的《永恆的杜魯福》,和三本她在《周報》之後編輯的《文林月刊》。這三本《文林》中,一本是杜魯福專輯,一本長篇推介花生漫畫,還有一本則記錄了第一屆和第二節婦女電影節。《四人行》中引用陸離的文字,是這樣的:「我的『墓誌銘』,老早想好了。『暫定稿』如下:『這裡躺著一個迷癡癡:她終生是個癡癡迷……』」 如古蒼梧所說,她「高度粉絲」的程度,是「由粉絲變成粉絲運動」的,但是她收集材料的專業精神和以及高度認同好作品的熱力,讓很多學者自愧不如。

小思

電影與菲林

因爲對伍錦霞的共同興趣,我有幸和羅卡先生共同創作了紀錄片《金門銀光夢》,也在工作的點點滴滴之中,了解了這一代人對於電影和菲林的特殊感情。卡叔對於電影涉獵甚廣,每次見面都有故事講給我聽。(游靜也說,每次開始一段電影歷史的研究,總要先在卡叔那裏找到一些綫索。)當我逐步找到從1897年到1960年之間的三藩市的電影影像時,卡叔甚至會專程前來觀看;而他在北京看到以前沒看過的老紀錄片,比如黎民偉拍攝的十九路軍,也會欣喜地告訴我。我於是更加確信,老菲林影像是電影中的至寶,它會給新近的紀錄片增值不少。

《四人行》中,也有幾段這樣的菲林素材,是羅卡和石琪拍攝的。在1968年吳宇森監製、石琪導演的實驗電影《死結》中, 我們看到那個時代的青年人的困惑與激烈表達。1969年拍攝的短片《全綫》,以一組運動鏡頭展現了彌敦道沿路街景,以及《周報》在九龍塘的舊址。這組鏡頭本身,在和一個現今九龍塘街道的平行剪接中,讓我們感嘆時代的變化,不是物是人非,而是人還在、舊地風景卻不常存。另一段1971年4月9日至13日香港保衛釣魚臺示威事件的影片,則是羅卡和莫昭如等人拍攝的。到影片接近結尾時,出現了一段幾年前石琪在行山時拍攝的8米釐電影,其中把同行多年的幾位好友都攝入其中。這一段素材中,雖然出現的人物我們都已經見到,但是菲林真的有種魔力,把真實的、司空見慣的影像通過那些感光顆粒而變得永恆。

這一部《四人行》說的是四位作家的故事,但是這四位、加上與他們同行的卡叔都屬於「電影的一代」,怎可沒有幾段菲林至寶,在那金貴的幾分鐘裏,帶我們飛越時空?

在許鞍華、崔允信的紀錄片《去日苦多》之後,《四人行》是又一部材料豐富的作品,讓我們能夠窺視香港文化、香港作家、香港電影這些概念,如何隨著戰後成長起來的一代人的思考和創作慢慢地形成。

陸離

* 相片由作者提供
* 原文刊於《明報》,誠蒙作者授權允許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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