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謐幽玄的《聶隱娘》

如果《聶隱娘》不是侯孝賢作品,我的期待可能不會那麽強烈,因爲我們每個研究華語電影的人都繞不過侯孝賢。

九十年代初,我在加拿大看到《悲情城市》(1988)時,只知道侯孝賢是臺灣導演。後來雖然讀過無數文章,但對他開始有感性認識,則是通過法國導演Oliver Assayas的《HHH:侯孝賢肖像》(1997)。想來我雖看過侯孝賢幾乎全部電影,這兩部在我心目中位置特殊,卻是因為我的祖父和他父親都在1948年去了臺灣。我的祖父因被同伴告發加入過共產黨後來退黨(其實這在他那代國民黨人中,這樣的情況絕不在少數),而被關過感化院;後來保外就醫,在我還小、兩岸還未通郵時就去世了。關於祖父在臺灣的想像,我是聼侯孝賢在《HHH》中講《童年往事》(1985)的拍攝經過時,間接獲得的。他對伏案的父親的視覺記憶,讓我似乎看到我那位做報紙總編的祖父每天工作的姿勢,也理解了他那代人多年一直不能安居臺灣的心理狀態。此後再看《悲情城市》,很多生活化的段落也有了更多歷史的含義與想像。

大舉炒作藝術電影?

在我的印象中,三地大小媒體同時自發炒作一部藝術電影,《聶隱娘》可能是第一次。八十年代初臺灣新電影領軍人物中,近年只有侯孝賢於三大電影節(柏林、坎城、威尼斯)獲最佳導演獎,這與魏德聖為臺灣本土電影市場創下票房奇跡,具有完全不同的文化意義。《聶隱娘》8月28日在台上映,8月7日,已有「臺灣各種吧有限公司」在其「週末來吧」欄目中,上傳動畫短片《三分半鐘看不懂聶隱娘》,嘗試用5分鐘普及電影的背景和人物關係,幫大家看懂《聶隱娘》;而與此同時的各種介紹、劇透、訪談,也讓「看不看得懂」成爲影片最大的「看點」。

香港的高先電影有限公司發行工作不遺餘力,印刷久違的「戲橋」送給觀眾,說明影片改編自唐朝傳奇小說,還特別畫出人物關係,尤其其中有兩位女演員都分飾兩角,如若不知,看片時會至少迷失兩次。此前七月的香港書展上,憑《聶隱娘》奪得坎城最佳導演的侯孝賢,作爲嘉賓接受訪問時,場地爆滿,觀眾笑聲不斷,三地媒體紛紛追捧。香港影迷們先掃光夏日電影節的票,接下來陸續填滿電影中心的劇場,高先更是組織影評人導賞,於是從9月1至9日,陳志華、蒲鋒、登徒、紀陶、劉嶔等人每晚光臨電影中心和The Grand戲院,給觀眾講解他們可能看不懂的劇情。

《聶隱娘》在大陸早臺灣一天上映,雖然侯孝賢影迷很小眾,但他們通過各種微信帖,不但轉發了港臺的各種報道、訪談、對話,還搬出唐人小說、連環畫等各種聶隱娘故事,以至於在閱兵帖刷屏之前一星期内,文青、白領們都感到《聶隱娘》非看不可。炒作與瘋傳的結果,《聶隱娘》已然成爲侯導《悲情城市》(1988)之後最爲賣座的電影,在大陸上映十天票房已經有5千8百萬人民幣。

反荷里活敘事的電影

八月我因帶城大學生赴京參加夏令營,在中影電影院小廳看了《聶隱娘》,其間有幾人陸續離場。回港後,到油麻地的電影中心,才安心地看了第二次:看膠片電影銀幕要大,看安靜的電影環境也很重要。不論媒體如何顧左右而言他地炒作,侯孝賢還是侯孝賢,他的電影不是給所有人看的;觀眾即便因爲炒作入場,能不能看完近100分鐘的電影,是另外一件事。

無知無覺中,我們看荷里活電影長大,我們的呼吸、心跳都被訓練成荷里活的節奏:100分鐘的電影,前5分鐘讓我們群體落座、安靜下來;接著5分鐘主人公已經出場,並給開始有危機或動作出現;到20分鐘時,我們已經全身心投入,迎接25分鐘處的小高潮。之後還要經過兩次轉折,萬眾期待的大高潮會在75分鐘左右到來;到90分鐘衝突平靜之後,95分鐘還有最後一個驚訝或驚艷,電影才算結束。如果在95分鐘處抖個包袱,那麽我們有可能可以看到續集了。這就是荷里活90%以上每年賣座前十名電影的套路。然而《聶隱娘》則是前2分鐘已經殺了第一個「僚」,5分鐘處第二次殺人任務未能完成,接下來的93分鐘則是關於她沒有殺成第三個人的過程。全世界的動作片,哪怕被譽爲香港新浪潮經典之一的譚家明的《名劍》,都會在高潮位置安排一場精彩的決鬥,但《聶隱娘》的打鬥總是點到爲止,從武俠哲學上來說,也可以是「最高境界」。

境幽情遠《聶隱娘》

有種客氣的批評說《聶隱娘》就只剩下了意境,我不同意。但從感受人物情感來說,第二次觀影的確比第一次震動更大,以至在30分鐘時熱淚盈眶。過後想,為什麼一部電影的情感高潮不可以在30分鐘處來臨,而後給我們70分鐘漸漸平復情緒呢?因為我們看慣了荷里活75分鐘高潮和主流小說中行文到80%處高潮的套路。編劇阿城和朱天文都是講故事的高手,而影片中精煉優美的文言對白,分明與流行電影和網路小說的口水對白叫板;田季安對寵妾說到他和隱娘的舊事時,那位不知道從哪裡嫁來的女子輕輕一句「替窈七不平」,對我也是「於無聲處聽驚雷」。精煉的語言風格,和簡約的剪輯風格,在導演的掌控中成爲風格。情節中看似關鍵的省略,我們雖能猜出七八分,卻希望能夠在劇中得到證實,這個大多落空的期待,構成了這種電影的敘事張力。侯孝賢常跳過你能夠猜得到的那些戲劇衝突,讓大部分銀幕時間由人物生活常態佔據,讓觀眾在「日常」之中感受人物。一般的導演不敢這麽做,理由很多。

我讀香港影評學會月報上發表的幾篇《聶隱娘》影評,感覺勝過他們平日裏寫的很多影評,可見影評的確倚仗電影。不僅因為侯孝賢敢於留白,還因爲自然的景觀、聲音,小別了的膠片質感,考究的布景、華服、道具,不急不緩的鏡頭,都能讓真正影迷深度參與到敘事之中,完成留白處的情境想像。這幾天網路上逐漸倒向負面的影評,讓我想到那些老是令現代觀眾當場入睡的日本能劇,不但劇情簡化,還要求演員把30%的體能内在化爲不能釋放的情緒,以達到完美内心表演。同樣是改編自極短小說的電影作品中,侯孝賢的方法與李安在《色戒》中的實施也極爲不同:後者充分地還原了張愛玲省略的人物與情境,有效地把觀眾帶入一個焦灼的歷史時代;前者則是在編劇極盡發揮人物戲劇可能性之後,去表相存精神,得知則欣喜,如不得,那空靈的山水畫就只是不見人的空山而已。

* 原文刊於《明報》(2015年9月13日),承蒙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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