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有一隻多啦A夢就能成為英雄? ──從多啦A夢電影精神評《大雄的宇宙英雄記》

認真細讀過多啦A夢系列的人,很少會把它當成純粹面向兒童的作品,因為它實際是「全年齡」向的社會寓言。作者藤子.F.不二雄的深刻性,也許在其《異色短篇集》得到最直接的體現,而在《多啦A夢》中,則以童話或寓言的形式展現。他簡單地以數個人物象徵了日本當時的社會結構,隱喻階級的殘酷、向上爬之難於上青天、女性在社會的附庸地位及其予盾操作。同時多啦A夢作為人類科技的終極象徵,故事每每以輕與快的技巧述說人類誤用科技而自食的惡果;還有大量對時間空間的奇想,位於大眾文化的頂尖水平。近年人們讚嘆夢中夢、宇宙歷險等故事有多奇幻(就是路蘭的故事),其實三十年前,多啦A夢早有一模一樣的範式。

短篇故事因為篇幅短,「有很多不能表達的內容」(藤子語),承載這些內容的就是「大長篇」。大長篇通常先以漫畫形式在日本雜誌連載,再由電影公司製成電影。當然,把大長篇直接當成一個長壽電影系列,其實並無不妥,事實上在1988年上映的《大雄的西遊記》中,即使藤子本人抱恙,在沒有漫畫原作的情況下依然找來他人編劇,已證明大長篇實際上是以電影形式為主。時至今日,這已是每年穩收近三十億日元的系列,在日本只有「柯南」系列和宮崎駿的動畫可比。但票房穩定可能同時使創意因循。原作者去世後,系列逐漸走向公式化,場景設定不夠精細,太多商業上的營利策略,劇情更徹底走向兒童化。最叫人失望的是,多啦A夢電影的精神無法貫徹下去,卻代之以口號式的吶喊。

《大雄的西遊記》

多啦A夢電影的結構與精神

不難發現,早期每套多啦A夢電影都有其探討的嚴肅議題。《宇宙開拓史》(1981)對資本主義式發展的控訴,《宇宙小戰爭》(1985)對極權的諷刺、《鐵人兵團》(1986)的權力關係等,無不清晰易明,老少皆宜。議題除了社會性外,也有精神上的,如《大魔境》(1982)中所表現的責任與承擔、《天方夜談》(1991)的自我追尋與反擊等。也不是說以前的多啦A夢電影套套出色深刻,但一般都能把主題放進既定的公式中,說出一個好故事,雖不至太深太重,只也不純粹娛樂,叫人看後毫無得著。在商業和思考性各因素的平衡上,這系列相當成功。

不難發現,多啦A夢電影在劇情上在固定的結構,在傳統三幕劇的架構下,我們更可以發現故事大致上是這樣一個流程︰1.大雄因某事找多啦A夢幫忙,2.因此進入一個陌生的異域,3.發現異域的居民,面臨某問題/其本身是威脅,4.與之對抗並解決事件。當然,這樣的圖式是有流動性,如2、3的次序經常調轉。在眾多套作品中,唯一無法放入這套框架的,只有《創世日記》(1995)。這套方程式比較簡單,而且主要人物早已成功建立,所以敘事的重點就落在「異域」的建構上。「異域」的設定是否有趣豐富,裡面的人物是否立體,是一套多啦A夢電影成功與否的關鍵,同時也幾乎決定了想探討的主題。值得注意的是,多啦A夢電影雖然有明確的敵人,但主角與敵人有時不是單純的敵我對立,表現出童話外表下的某種深刻性。最明顯的例子如《雲之國》(1992),大雄和多啦A夢要對抗天上人及其挪亞計劃,但故事最後超越了這種對立而指向了更高層次的人性之惡,是系列中轉折較多的一部。

《雲之國》

除了劇情上的固定結構,多啦A夢電影亦有一脈相承的精神價值,並不止於日式少年漫畫的勇氣友情熱血,更重要的是提倡犧牲與承擔的正面武士道精神。個人整體上不太喜歡《大魔境》,但它卻有著系列中我最喜歡的一場,主角一行人被篡位者逼到森林一角,狗王子哲普不想連累大雄等人,著他們逃走,自己孤身一人挑戰敵人,此時音樂響起,角色變得無聲,然後胖虎不理勸告,毅然跟去,兩人爭吵起來,一個炮彈轟至,泯去爭執,帶過羈絆。及後大雄、多啦A夢、靜香、小夫逐一跟上,烈炎、炮聲加上音樂,真的有一種絕望、赴死的感覺。可惜新版的分鏡和音樂改動後,已沒有那種嚴肅悲壯感。《大魔境》的真正主角其實是胖虎,由一開始多番任性令團隊陷入危機,一度想放棄到挺身而出,勇於幫助朋友哲普,最後更拒絕了鉅額謝禮,是典型的成長型故事。而到了《鐵人兵團》,成長發生在機械人零露露身上。起初充滿統治思維,本是鐵人兵團一份子的她,終於明白必須超越人與機械人互相勞役的困局,親自完成了會令自身毀滅的操作,解救了地球的危機。其動人與深刻,堪稱系列最佳,但在新版竟把零露露戲份削減,在故事上實在令人莫名其妙。犧牲與承擔的母題在系列中一再上演,在《雲之國》中,以多啦A夢的身體撞向巨大的還原雲噴霧達到最高峰。

如果說,日本的代表是多啦A夢,中國代表是喜羊羊,我們可以在此玩味一下兩國面對強權的邏輯。兩者都提倡對抗,但前者講犧牲和承擔,用身體去對抗,而後者則是敵強我更強,灰太狼要吃你嗎?你就要反過來欺負灰太狼。有時看幾集喜羊羊,還真的忍不住要同情灰太狼。所以,為了表現母題,多啦A夢的法寶反而是障礙。畢竟它的法寶過於萬能,如果一切問題都靠它們解決的話,根本毫無意義可言。系列中大量限制多啦A夢能力的操作,包括不見了法寶袋、為了刺激被某人要求收起法寶、甚至是法寶根本對敵人無用等,除了令劇情更驚險,其實避免了主角群「不勞而獲」(把這邏輯推到最盡的是《白金迷宮》[1993]),甚至成為反過來欺壓別人的喜羊羊。

《大魔境》

創意的因循、精神之失傳

一般的看法是,自原作者過世後,該系列的水平每下愈況,雖然這的確是事實,但也不代表《南海大冒險》(1998)以後每一部作品的水平都比不上原作者生前的。真正令筆者感到該系列創意開始乾涸的,是《貓狗時空傳》(2006)。自該部作品起,裝作公司開始了重製舊作的計劃,也自該部作品開始,幾乎每一套新作都脫胎自現有的短篇(除了《秘密道具博物館》[2013]),這正說明了靈感欠奉。

以前多啦A夢的電影很感人,但不代表它必須感人。感人源自什麼呢?正是上述說的犧牲精神。看見一輛吉普車為了保護靜香捨身撞向海神波士頓,看見多啦A夢撞向巨大的氣體罐,劇情流暢自然,很難不被觸動。但新作往往為「感動而感動」,例如重製版的《新魔界大冒險》(2007)和《新宇宙開拓史》(2009)都加入了原作沒有親人重逢,在情節上毫無必要甚至相當突兀。最不堪入目要數《奇蹟之島》(2012),父子情在電影完全得不到發展,卻硬是要不停渲染親情,不禁令人掩目。

《奇蹟之島》

另外,商業上的考慮甚至破壞了電影本身。要問一個問題,為何近年的作品,都必定會有類似「吉祥物」的角色呢?除了要推銷賣周邊產品除,大概沒其他理由。這都算了,但這類考慮有時到了影響故事的地步。就以上述談論過的新版《新鐵人兵團》(2011)為例,這本來是機械人零露露的成長故事,但為了置入吉祥物,竟把大機械人的腦袋換成一隻小鳥,由敵人變成朋友,部份劇情更轉移到它身上,令前者的描寫削減,影響了整個人物和故事的深刻度。同時,場景的設計馬虎,彷彿只為了替角色加上新服飾而設,實在令人失望。

最大問題,少了犧牲的覺悟,故事變得「不勞而獲」,角色沒有成長,沒有領悟,輕輕鬆鬆又完成一次冒險。俗套一點說,這些新故事中,敵人變得低能、單一、平面,很容易被解決掉。又以《奇蹟之島》為例,(這實在是最差的多啦A夢電影之二,另一部是《人魚大海戰》[2010]),眾人呼求「黃金海格力斯」(奇蹟島上的神之甲蟲)的幫助,敵人就被打倒了。說好的犧牲呢?就當這真是兒童向電影,教育意義在哪呢?難道這是福音電影?多啦A夢的故事不是一直述說依靠某種力量的惡果嗎?《奇蹟之島》帶給我們的精神,這還真是懦弱呀……

《人魚大海戰》

也評《大雄的宇宙英雄記》

說了這麼多,也該談談這部最近上映的新作了。基本上,剛才的批評全部適用。

故事講述大雄他們希望拍攝英雄電影,著多啦A夢幫忙,拿出法寶漢堡包導演,卻在拍攝期間被波古路星人阿倫誤會,被當被真正的宇宙英雄,因此邀請其解救母星的危機。該星被一群偽裝的宇宙海盜入侵,以興建樂園為名,實行某種恐怖計劃,然而國民仍被蒙在鼓裡。主角一行人也以為這是漢堡包導演的安排,欣然接受。不料,到達波古路星後才發現不是做戲。一番掙扎後,很快就決定幫助阿倫,與海盜們戰鬥……

故事背景與《宇宙開拓史》非常相似(而《宇宙開拓史》在2009年才重製過)。不過平心而論,這系列的場景──海陸空宇宙甚至魔界都用過了,因而總會找到相似的前作的。但若仔細比較,前者在設定上仔細,這更顯得本作的隨意馬虎。波古路星的國民除了單純,無別的性格,明明是一個星球,卻展現得像一條小村莊。比起《宇宙開拓史》的曠野星,有其自身的歷史、地貌、特產和地緣政治,連時間和重力等細節都有詳細描述,波古路星在設計上的貧困實在一目了然。心思花在哪裡了?是主角們的服裝造型?是漢堡包導演的「萌」?

《大雄的宇宙英雄記》

波古路星之所以貧困,因為它只是一個讓大雄他們完成英雄活動的舞台,它只扮演了最單純的,被解救的角色,就像在城堡等待王子親吻的公主一樣。異域與主角沒有交流,這是很大的問題。在過去的作品中,通常看重的不只是大雄他們給予了異域什麼,更加是異域本身帶給了主角們什麼。例如大魔境令胖虎成長,魔界的恐怖反而令大雄學會了承擔,這種交流是重要,但在波古路星,除了阿倫與大雄尚算有一點關係,其他完全空白。甚至阿倫為何會如此信任大雄他們,其實也鋪設得不太合理。另外,當看到宇宙海盜以大型主題公園為偽裝,進行某種陰謀時,我以為這是對資本主義全球化偽善面具的一種隱喻,但故事沒有就這方面有任何發展,證明了這可能只是我的幻想。

電影一再吶喊「我們可以成為真正英雄」,和對大雄的戲謔一樣過多。如果說後者只為了製造千篇一律的笑點,那麼前者同樣擁抱著廉價的信念。「英雄」在多啦A夢電影中是一直存在的,在《雲之國》中是捨身就義的多啦A夢,《鐵人兵團》中則是殺身成仁的零露露,如前所述,勇於犧牲自己成就「義」的人物,就會是這系列中的英雄。這簡單、大眾化的邏輯一直存在,又何必倒退到口號式的吶喊?這電影中是大家都成為了英雄,但他們都沒有履行英雄的責任。本作再沒有限制多啦A夢的能力,其法寶的大能直接輾壓敵人。穿著被高性能電筒照射過的英雄服,主角們如此簡單就「秒殺」(我不想用這個詞,但這真的最精準)了海盜三大幹部。大雄獨自面對海盜首領,不是出於其勇氣,而是偶然的產物。那首領出奇地虛弱,不是吹噓得很強但實際很弱,而是真正的虛弱,它也被大雄無意義地叫喊下,無意中使出的必殺技秒殺了。整個故事都在引誘觀眾如此詮釋︰誰都能成為英雄,只要你有一隻多啦A夢。這簡直是對原作精神的背叛。

《大雄的宇宙英雄記》

另外必須一提的是,飾演多啦A夢的配音員黃昕瑜的表現很好,她的確配出了日版多啦A夢的感覺。觀眾們起初不習慣是必然的,但以她的表現,是值得被期待的。若要比較新與舊誰較好,絕對是林保全,只因為他實在太出色了,甚至比日版更出色。他的叮噹同時詮釋了小童與老師的兩面性,是我聽過所以叮噹配音中最出色的。即使在日本,他仍會是最頂尖的配音員。新舊之比的意義是否只在於懷緬過去,感嘆昔日的好?無論是配音也好,作品本身也好,多啦A夢仍然存在,就有超越舊作的可能,寄望下一套作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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