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畫手民 Cinezen
能夠看得人有細水長流感覺的小品電影買少見少，剛剛上映的《流離所愛》（Love is Strange）是近年難得一部愈看愈入味、慢慢滋養出戲味人情的荷李活小品。場景離不開幾個地方：住所房間餐桌、天台望見紐約天際線、學校和入夜後的紐約橫街小酒館，以及千禧年後荷李活片久違了的大LED燈標誌Lunch, Breakfast, Dinner的餐廳畫面，這些淡然的細節一一置放在中鏡頭的景框內，我們在觀察電影所發生的故事，同時見證人物關係的轉變，尤其作為大配角的少年Joey，他的性格以至對人的反應熟悉的程度教我產生共鳴，《流離所愛》裡出現的一件件小事或許在我們身上發生過，甚至我們都曾經歷過。
喜歡《流離》慢幾拍的節奏，用演戲而非說戲來交代細節，有時某些鏡頭落在別的導演手上，一定被急急剪掉再旋即接上另一段戲。但導演Sachs騰出時間讓故事發酵，缺少這步驟，麵包是不會好吃的，就如這個故事，兩個暮年同性戀伯伯，畫家Ben和音樂老師George，共同生活三十九年，故事前設已經是一段細水長流的感情，我們跟著他們的經歷流流流。故事始於兩人正式結婚之時，亦同時被「分居」，George被教會學校突然解僱，師生眾人都知兩人多年一起這個公開秘密，正式簽紙後獲法律保護，但諷刺的是，此舉卻惹來教區的攻擊，George被解僱毋須解釋。George聽罷校長卸膊之廢話後，離開閂門，那刻火藥味仍在，鏡頭一直凝視那對門大概四秒之多，那個呼吸讓我們和戲中人有空間稍停，如何面對殘酷被炒的千頭萬緒盡在其中，這些呼吸位導演和剪片師拿捏準確。
Love is Strange，作為片名，這個Love所包含的意思不止戀人之愛，更多的是親友之愛、對事物喜愛，甚至對愛之所以為愛的詮釋。至親摰友在兩老婚禮說辭如何如何欣賞兩老愛護兩老，到頭來，兩老落難相求親友借宿，眾人都在你推我擋，沒有人想接濟他們，最後兩人分別落在外甥的碌架床和同志警察親友的沙發上。彼此相愛談何容易，說得偉大，實踐時卻是半步皆難移。Strange包含的是一份懷疑，我們所愛的又是什麼？George給學生各家長的信寫道：「Life has its obstacles, but I’ve learned early on that they will always be lessened if faced with honesty」（編譯︰生命總有障礙，但我已學會，如果對之以真誠，我們總能從此學會一課）。這是整部片的點題之句，而愛更多的是包容和忍耐。
《流離所愛》很old school，卻簡潔坦率雋永。觀影時，感覺似曾相識，像感受到小津安二郎《東京物語》親人之間的隔閡，兩老寄住家人屋簷下卻被嫌棄的窘態；有活地亞倫《姊妹情深》（Hannah and Her Sisters）慢慢冗長的生活步伐，《流離所愛》帶有八十年代活地亞倫電影裡的紐約色調（攝影師Christos Voudouris作品有《Before Midnight》），而《流離》的紐約人少寧靜，，社區環境尚未翻天巨變，在街上總會找到播放舊片修復版《The Gang’s All Here》的戲院。Ben鍾情舊電影，懷著感恩喜悅之心大讚經典電影推出修復版，能夠在大銀幕重演，跟在家看小熒幕絕對無可比。
導演Ira Sachs前作《為你流的淚》（Keep the Lights On）敘述的是年輕同志的離合，但明顯今次編導都成熟很多。《流離所愛》沒有深刻警世的對白，頂多是那句「To all the crazy motherfuckers」，卻有多場戲印在腦海裡。我特別喜歡尾段二人上酒吧的一幕，George送手臂受傷的Ben搭地鐵，臨別時，簡單一句對白：「今晚我們過得很愉快。」（We have a wonderful night），深切體會到「相見難時別亦難」。在蕭邦琴音下，紐約天際線顯得格外孤寂，經歷真正浪漫的又有幾人？相愛實不容易。後來又有一幕，Joey在Ben安葬後，來到Ben和George的寓所， 帶來Ben身前在他家天台描繪的一幅油畫。George請Joey掛起來。Joey下樓梯，站在一旁抽泣──十多秒──這十多秒的長鏡頭，道盡他傷心源於悔疚，對Ben無禮鄙視。這男孩真不壞，導演最後將全副希望交託在Joey身上，他踩著滑板自由地一往無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