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新電影:越是地方越是世界

台灣新浪潮電影素以地方氣息濃厚聞名,可謝慶鈴導演的《光陰的故事—台灣新電影》(下文簡稱《光》)偏偏沒有將寶島當作討論焦點。她帶我們由台北捷運轉乘侯孝賢《戀戀風塵》中的火車,穿梭世界各地,檢視台灣新電影如何影響各國影人及文化工作者的生命。最本土的種子,卻能不分國界地在每一處開花結果,這是否應了「越是地方的,就越是世界的」這句名言呢?

台灣新電影的本土特質毋庸置疑。從起源上講,這個浪潮與反對七十年代脫離社會現實,「報喜不報憂」的愛國政宣電影離不開關係;從內容上講,新浪潮戰將以本土回憶及台灣社會實況為核心題材,諸如王童改編台灣鄉土文學拍成《看海的日子》;侯孝賢取材「二二八事件」製作成《悲情城市》;楊德昌剖析現代台北社會創作成《獨立時代》等等;從拍攝手法上講,他們愛用台灣實景拍攝,日本名導黑澤清接受《光》的訪問時就提到,新浪潮導演對他們生活的場景極度熟悉,可以於自己居住地上拍攝自如,人與地的連繫極為強烈。

楊德昌自言:「電影甚至可以是帶著反省和歷史感的民族文化活動。」以電影書寫及檢視一個地方,一個民族的發展,某意義下可以小結上述的段落。現在讓我們探討一個問題:所謂「越是地方的,就越是世界的」,由地方到世界,兩者之間是否直通無阻,甚至可以畫上等號呢?顯然不是,要不,老外早就因周星馳的港式喜劇笑得前仰後合,你也不會覺得日本的能劇晦澀難懂。老實說,地方元素終究是一種文化障礙,削弱我們對影片的理解,日本動畫大師押井守曾說:「電影說到底還是無法跨越國境的東西。」可能有點極端,只是對台灣本省人與外省人矛盾沒感觸的情況下看《童年往事》,又或是缺乏戒嚴記憶的前提下看《超级大國民》等,感受還是有差吧!

於是我們面對一個自打嘴巴的尷尬局面,亦即,一方面指台灣新電影透過本土氣息征服世界,另一方面又說濃厚的地方色彩令他國的觀眾難以理解。我們需要一個答案,理順上述矛盾,而「獵奇心態」是一個解答。的而且確,影史上從來不乏國際影展因東方主義式的傲慢將大獎頒給亞洲電影的質疑,諸如很多人認為張藝謀《紅高粱》於高粱地上的狂放性行為,符合西方人腦袋中,有關封建中國與農村社會各種光怪陸離的想像,因而得到金熊獎。

雖然不是值得津津樂道的事,只是確實不應完全否定搜奇抉怪的心態將台灣新電影推上世界舞台的作用。問題是,這並非主因,靠異國風情縱可逞一時威風,卻斷不足以使台灣新電影傳頌三十年,影響一個又一個電影人,你看《光》的影人講起台灣新電影時滔滔不絕,便明白他們的感情絕非出於貪新鮮,而是有其他因素作為支點。

中國導演田壯壯的訪談為我們提供一點思考的方向。田壯壯評價台灣新電影「有地氣」,但「超越那個時代」。「有地氣」,指的自然是新浪潮的創作建基於寶島的實際情況,反映當時的一些特點。至於「超越那個時代」,卻點出侯孝賢等人有超越特定時空的可能性。也許我們太過執著於台灣新電影的在地性,卻忽視它亦有展現人類共通性的一面。

所謂共通性,姑且簡化為人類共通的情感。不同地方的人,會有不同的記憶及特點,可在此之上,我們也有共通的地方。比方說,泰國的阿彼察邦.韋拉斯哈古、日本的是枝裕和以及台灣本土的觀眾,都會被侯孝賢的電影勾起小時的回憶,這種回憶,於細緻的觀察下自然有文化和地域上的差異,可從根本上講,又能夠歸納為同樣的一種思憶之情。而正正因為能夠勾勒出這種超越的情感,台灣電影才能於世界取得成功。

楊德昌是另一個有趣的例子,人們稱他為「台灣社會的手術刀」,讚他剖析寶島的社會現象,準確地表達出活在資本主義下的台灣人的憤慨﹑焦慮以及迷失。楊導自然對得起上述評價,只是想深一層,他的分析並不僅適用於台灣,人類因高度物質化而面臨的困惑是共通的。《麻將》中的Markus話:「十年後這裡(台北)可能成為世界中心,將來的西方文明在這裡,有趣的是歷史的諷刺,十九世紀是帝國主義的繁榮時期,廿一世紀也是那樣。」看得出楊導自覺他生活的台灣與西方的共通之處,而這條脈絡一直延伸至今天,就來到大陸。現今大陸經濟發展迅速,一如百多年前的西方,一如廿多年前的台灣,大陸人迎來的心靈失落亦然。內地導演賈樟柯說台灣新浪潮電影與他們「地點不一樣,時代一樣」,正是因為這些作品超越國界地觸動他的關懷啊!

描繪人所共有的感情,刻劃人所共有的反應,簡而言之,喚起大家的共鳴,這才是台灣新電影為世界認同的主因。既然如此,抽走地域性的經驗,拍一套「普世」的電影不是更好嗎?這結論看似正確,實則不切實際。真正讓人動容的情節都源於具體經驗,楊德昌不是切實考量過現代台灣的獨特情形,是不可能從中歸納出透徹而具廣泛性的睿智。綜合上述分析,我們可以講,站在表達的層面之上,本土的元素可能會使異國的觀眾困惑;可站在取材的層面看,作者須從他生活的具體時空吸取養料,才有望引起世界的共鳴,而這正正就是台灣新電影擅長的地方。

立足於地方的世界是世界;憑空的世界只是鏡花水月,未必不精彩,只是如同國際動作片一樣,快感過後難以留下痕跡。地方的經驗,透過導演的功力提煉出世所共通的情感,也許依循這個進路去解讀,我們才能真正了然「越是地方的,就越是世界的」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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