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uriosa才是憤怒之名──Mad Max: Fury Road

各大影評的五星瘋讚,和網民腎上腺素猛烈超標,是 Mad Max: Fury Road(打死我也不用那爛港譯)給我的基本印象。當然,作為一齣毫無懸念地以感官刺激食糊的大片,戲裡的豐沛視效和明快節奏,如同給觀眾持續餵食藥性剛猛的迷幻藥一樣。看罷若不興奮,不是不可能,只是太不合理了。可是清醒過後,我更念念不忘的反而是,戲裡是如何大破「公路電影」和「末世幻想」這兩大母題的常見定式, 塑造出一種跟前三集均大異其趣的廢鐵美學。

太沉迷於視覺刺激,很容易會漏看細節。導演George Miller老而彌堅,古稀之年仍龐克得起,他一改前三集那種聰明笨伯式的原始荒漠感,而是拼雜了多種美學風格,混成一個頗有魔性的世界。 戲甫開始,導演已揮灑自如地把這個後末世極權景觀拍得清脆俐落。戲中歹角Immortan Joe,身兼資本家、邪教教主和古代暴君三種形象於一身的統治者,統領著一群龐克打扮的「戰爭男孩」(war boys)。「戰爭」之名可圈可點,他們不似公路上的飛車黨,而像一支吃了迷幻藥的的恐怖份子軍團,卻竟然仿效著古代戰爭的戰鬥法,將馬車變成怪模怪樣的鋼鐵車,矛咀上繫上火藥,以槍代箭,將人肉當成炸彈。最猛還是以搖滾作戰鼓,用噴火結他代替軍旗。本來Ben-Hur的場面剎那間便重金屬起來, 偏生又很Lo-tech。而以活人當「血袋」,出征前要先「請」呔盤才能開車,大有人機合一的cyborg況味,queer得令人叫絕。一切能讓此戲成邪典(cult)典範的元素,二十分鐘之內,已一應俱全。

始終以公路電影為原型,戲中的基本情節仍是追逐,追逐,和追逐,只不過已不再是由所謂的主角Max所牽頭。 接續上三集的古老設定,長髮披面的Max在一個沒有時間只有空間的後末世荒漠中流浪,他被猛烈心魔所纏,彷彿是內心道德譴責,也好像是痛失至愛的傷痛。Tom Hardy不及當年Mel Gibson那般鐵漢,反像在柯隆納斯流浪的伊底帕斯一樣,等待著不知名的救贖或天譴。鏡頭飛地跳動著,他無緣無故被捲入事件,被戰爭男孩追捕,活捉,剃髮,並製成血袋,帶上鐵面,再隨軍出戰,命運使然一氣呵成,活脫就是那個混合古代和未來帝國中的gladiator,一個後末日秩序中的homo sacer。在餘下大半場的公路戲裡,他只是逃命,幫助別人完成目標,戲份卻單薄得令人不安。

反而真正迷人的,是帝國叛將Furiosa。 在Dior 香水廣告中美艷得金雕玉砌的Charlize Theron,竟變妝成獨當一面的帥酷烈女,一隻機械手道出了她在命懸生死的猛烈戰鬥中倖存下來的履歷,其忍辱負重,勝似千言萬語。她一頭skinhead,額前抹上機油,在一群表面上血脈賁張但其實已爛至肉心的男人之間來去自如,展示出鋼鐵般的生命力。戲中公路旅程全由她帶起,她救走了Immortal Joe的姬妾,穿過滔天的沙漠風暴,意外捕獲野生的Max和走失了的戰爭男孩Nux,故事亦隨之從古代戰爭模式回到公路追逐。表面上,她是逃亡,實際上,她是踏上回家之路,遙遠呼應著奧德賽的古老母題。Furiosa才是試圖跟命運決鬥的英雄,她帶著一幫人穿過荒漠,一心打算重回她已逼離開了七千多天的綠洲故鄉。結果,她經過了早成死沼之地的故鄉而不自知,直至遇上族人,才發現她記憶中的故鄉已不復存在的,眼前只有一片無際鹽海。而偏生此時,一直如局外人的Max,卻向Furiosa傳遞一個顛覆奧德賽母題的神喻:回到起點去吧。

至此,公路上的機油味日漸揮發,我們愈發嗅到水的清香,跟乳汁的奶騷。在Furiosa的公路旅程上,從回家到折返原點,一種在科幻小說頗為常見,卻不易在公路電影看到的後末世重生意象,亦漸次清晰起來:本來「石油」既驅動著公路旅程,也象徵著機械化的文明,但在戲中那肉身跟機械都一起異化的崩壞文明裡,彷彿只有健康甜美的母體,嬰孩和乳汁才是救贖。於是我們可以看著那群活色生香的年輕姬妾,跟Furiosa一起盜走的整車乳汁,這也是Immortal Joe如古代帝王所祈救的不死靈藥。至此戲中的性別定型被大幅度顛倒了:男人都很無能,他們不是只有一堆爛肉肥肉的資本家,就是先天發育不足的啃藥男孩,即連我們名義上的主角Max,看起來有點混噩。反而女人才是集天地靈氣之所在,她們美,於是有那群連Max也要多看幾眼的性感姬妾;她們智,於是我們在荒漠盡頭還會遇見睿智的女戰士;當然我們真正的公路主角Furiosa,早就是集智仁勇於一身的強者。

最後Furiosa決定折返,另一場公路追逐起又告展開了,這時我們的男人們才在混噩中醒來開始表演。那個沒頭沒腦的戰爭男孩Nux,一直被Immortal Joe施以宗教催眠,當他一天到晚聲嘶力竭大叫:「重生!」「進入英靈殿!」,卻在教主目睹下失手脫槍,大有嘲諷伊斯蘭原教旨主義的味道,很白人的racist joke。幸而他後來總算變得有點人性,他向Furiosa等人投誠,似跟他迷上其中一個姬妾有關;他將頸上腫瘤喚作Larry、Barry,也著實萌死了。最後他再一次以人肉炸彈之法,跟敵陣中的第一巴圖魯同歸於盡,仍不忘大叫:「重生!」「見證!」 。同一咒語,意義已大有轉折,其中雖有覺悟之意, 導演也禁不住又幽了他一默。

至於我們一直不知去向的主角Max,也終於有點戲了。在最後打大佬的一場激戰中,觀眾的腎上腺素持續上昇,但Furiosa的血壓卻開始下降。這樣導演再次發揮他的幽默感,叫一直把輸血管留在肩上作紀念的Max重作馮婦,多作一次「血袋」。他以其萬能插頭強效O型血的優勢,將血輸給垂死的Furiosa,然後才柔聲跟向她說出自己的名字。Nux跟Max,名字一樣短,一樣以「x」這個代表「未知」的字母作結尾,也以相似方式完成他們的救贖。但相較起來,Nux更轟烈,更形而上,而我們的主角呢,形而下了,他以陰性柔情襯托出Furiosa的剛陽豪情。

大概導演已受不了當年曾為他帶來無盡掌聲的生鐵冷漢Max,才如此偷偷地惡搞著他吧?據說導演挾著叫好勢頭,將會開拍續集甚至拍成三部曲。該當如此吧,否則怎樣填補此集有點匆匆收尾,平白浪費前四分之三齣好戲的遺憾?全戲的結局就如爆機畫面一樣,經過一輪腥風血雨、迷幻再狂喜,敵人大佬全部死光,自家夥伴也犧牲得七零八落。這時汽車駛回堡疊,Max將Immortal Joe的屍身示眾,Furiosa才以回朝英雄的姿態站在群眾面前,然後城門打開,水源下放給群眾,世界一片大同。一切未解的事情都就如阿歷山大怒斬戈耳狄俄斯之結一樣,直接解決了,大團圓了。再來鏡頭一轉,Furiosa看見Max已遠在人群之中,一個至尊寶式華麗轉身,消失了。如此一來,Max每一集必須重新上路流浪去的蒼桑簽名式又再出現,也確保下集可以繼續拍下去。只是在Furiosa的光芒之下,Max已型不起來,拖沓,身影也變得稀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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