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siang》與 Lino Brocka 其人其事

今年康城影展的修復電影選映名單上赫見菲律賓電影《Insiang》(Lino Brocka,1976)也在其中。《Insiang》的監製Ruby Tiong Tan去年授權菲律賓電影發展局(Film Development Council of the Philippines)將影片交予馬田史高西斯主理的世界電影基金(World Cinema Foundation)進行數碼修復。這個消息令筆者振奮,早在2013年,世界電影基金已將Lino Brocka(1939-1991)另一名作《黑暗魔爪》(Manila in the Claws of Light,1975)修復,去年香港國際電影節曾放映,因此預感《Insiang》會重新出土。《Insiang》是首套獲邀參與康城影展的菲律賓電影,四十年後回歸康城,意義重大。

《Insiang》(Lino Brocka,1976)

Lino Brocka是菲律賓影壇上舉足輕重的人物, 雖然逝世已二十多年,今天回顧他的作品,震憾力仍在。有感自Lino Brocka去世後,菲律賓影壇關注政治的電影發展無以為繼,The Pangyang Lino Brocka Political Film & New Media Festival在2009年成立,以培養電影人才為任。Lino Brocka對菲律賓影壇影響深遠,應從他在七十年代初活躍影壇說起。他以通俗娛樂電影起步,但很快便將焦點轉移到社會議題上。毫不避嫌,赤裸裸反映菲律賓的政治、民生與宗教帶來的問題。Lino Brocka的電影揉合了通俗劇的煽情手法和寫實題材,帶給觀眾極度不安的觀影體驗:《黑暗魔爪》為尋找失蹤女友而進入大城市的小伙子,卻跟隨城市的陰暗面,一同沉淪、《Bona》(1980)迷戀偶像、不能自拔的女影迷、《Fight For Us》(1989)曾因參加反政府運動而坐牢,本想從此「和平理性非暴力」的神父,目睹政府軍人屠殺婦孺慘劇後,毅然決定加入游擊隊、《A Plea to God》(1991)因姦成孕,被迫還俗成婚的修女……每個角色都承受沉重的包袱和磨難。

菲律賓近年才開始重視電影保育,要觀看Lino Brocka的電影亦不容易。Lino Brocka拍過六十多部電影,全盛時期一年可完成四至五套作品。除了《Weighed But Found Wanting》(1974)、《黑暗魔爪》、《Insiang》、《Bona》、《Fight For Us》、《A Plea to God》外,筆者一度找到的《Three, Two, One》(1974)和《PX》(1982)影片畫面質素之差,無法辨識。有說菲律賓氣候潮濕,導致電影拷貝難以保存,莫講電影名家的作品,一般電影的拷貝,恐怕也早已散佚。要了解Lino Brocka的電影,亦只有透過有限的資源和渠道欣賞。《黑暗魔爪》和《Insiang》能夠修復成功及公開放映,實屬難得。

《Insiang》(Lino Brocka,1976)

《黑暗魔爪》與《Insiang》可視作一體兩面的姊妹作。《黑暗魔爪》將馬尼拉大都會背後潛藏的黑暗無限放大。《Insiang》則集中描述馬尼拉貧民區內,母女之間的愛恨關係。《Insiang》是Lino Brocka與曾多次合作過的編劇Mario O’Hara(1946-2012)的代表作。Mario O’ Hara是菲律賓著名編導,也是Lino Brocka《Three, Two, One》和《Weighed but Found Wanting》的編劇。Mario O’Hara從親友身上發生的真實事件中得到靈感,借一宗家庭倫理悲劇,引申為社會縮影,甚至暗示了菲律賓的國家命運。

居住在馬尼拉貧民窟的少女Insiang(Hilda Koronel,也是《黑暗魔爪》女主角),與母親Tonya(Gloria Lerma Yatco “Mona Lisa”)相依為命,Tonya收留了年輕的浪蕩子Dado(Ruel Vernal)共賦同居。出於彌補婚姻破裂、受丈夫拋棄的創傷和報復的心理,Tonya在女兒面前經常與情人打情罵俏,Insiang深感痛苦無奈,孤立無援。Tonya與Insiang的母女關係,隨著Dado想染指Insiang而急轉直下。為了擺脫母親的昏庸、母親男友的糾纏,Insiang不惜以自身為餌,借母親的手除掉「繼父」,瓦解了「家」,將母親連同親情送往監牢,換取自己的自由。

《Insiang》(Lino Brocka,1976)

《Insiang》一眾角色生活在貧民窟,形同活在鐵籠裡等待屠宰的動物。不羈的母親、不可靠的男友,已是計時炸彈。《Insiang》菲律賓母親的形象更加不堪:自私、放蕩、冷漠、刻薄、盲目。年老色衰,苦心抓著吃軟飯的年輕情人,透過性慾慰藉,勉強維持自己的尊嚴。在Insiang眼中,自己的家庭早已失衡,父親缺席,母親無能,還要包庇情人,而這位意欲取代父親角色(甚至想佔有自己)的外人,不僅Tonya毫無招架之力,對Insiang更是致命的威脅。如果母親代表的是「Motherland」,情人是隨意操控「Motherland」意向的權貴,身在貧民窟的Insiang,她所面對的命運是什麼,影片不言而喻。

《Insiang》本來只是云云眾生下其中一個悲劇,Lino Brocka以一個畸形的家庭組合,影射菲律賓社會對上無能,對下縱容的腐敗,角色的糾結將悲劇推向不可逆轉的地步。Insiang捨棄親情自救,縱然逃出生天,得到自由,但她亦失去了至親,從此飄泊。Lino Brocka沒有為Insiang的未來提供答案,但他明顯對「Motherland」沒有心存一絲的希望。

Lino Brocka選擇的電影題材充滿挑釁意味,即使他的電影在菲律賓國內有賣座保證,但「抹黑」菲律賓的「美譽」,令他成為政府的眼中釘。再者Lino Brocka不滿馬可斯(Ferdinand Marcos)政府的統治手段,更積極參與反政府活動,成立了「關注菲律賓藝術家」組織(Concerned Artists of the Philippines)對抗政府打壓,為此Lino Brocka曾多次身陷牢獄。

《Insiang》(Lino Brocka,1976)

面對政治環境,Lino Brocka又比一般人更清醒。Lino Brocka的知交、法國電影製片人Pierre Rissient(也是將《Insiang》介紹到康城影展的旗手)憶述,當Lino Brocka得知科拉桑(Corazon Aquino)成為菲律賓新任總統的消息後,斷言新政府將會一如既往,無法杜絕貪污腐敗,更拒絕接受新政府的邀請,擔任文化政策顧問。及後Lino Brocka的《Fight For Us》影射了科拉桑政府肅清反對者的事件,沒有得到菲律賓政府任何部門的協助下製作,影片在菲律賓曾禁止上映。Lino Brocka作為藝術家或社會運動家,保持一貫冷靜的態度,不因時局變幻和利益而改變立場,錚錚風骨,令人肅然起敬。

Lino Brocka透過電影關懷菲律賓社會與人的生活。但是,以當時的菲律賓政局形勢而言,公開反政府的人,隨時會賠上性命。這條藝術之路,Lino Brocka顯然是知其不可而為之。雖然是菲律賓導演,無論背景和文化也跟香港毫無相同之處,但他的電影視野和勇氣,超越了語言和時代的局限,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共鳴──菲律賓政治的糜爛、社會的扭曲,竟然跟今日的香港如此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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