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與接納──本土電影《河上變村》和《點對點》裡的豁達

「本土」二字,是在香港民間還是在描述電影的文章裡先流行起來的,如今已不可考,但是「本土電影」,的確成為商業化最完善的香港電影裡最清新的一股力量,在一片衣香鬢影當中展現著香港文化的根系所在。

《河上變村》

而就像一切概念,「本土」二字如果不得到深入、擴闊,就難以保持新鮮,電影人也在努力。今年(編按︰2014年)的「本土電影」分別有兩部大製作和兩部小製作,大製作是陳果《那夜凌晨,開往旺角的紅VAN》與彭浩翔《香港仔》,各自依循他們的風格又求變,形式上甚至加入大量魔幻元素,但在意識上的突破卻不如兩部小製作。曾翠珊的長篇紀錄片《河上變村》與黃浩然《點對點》都基於一種平凡情懷的殷殷敘述,卻道出香港電影本土認知中較為被忽略的兩點:出走與接納。

坦白說,在看《河上變村》之前,我沒想到它的主題是出走與歸來。曾獲去年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新晉導演獎的青年女導演曾翠珊,這次完成了關於她的出生成長地:西貢蠔涌村的一個深度記錄,在我得知影片殺青與定名之時,我想當然地以為,這是一部關於香港一個自然村落近年變遷的記錄,屬於「保育傳統文化」大潮的一浪。

曾翠珊用電影告訴我錯了,有過《大藍湖》等故事片導演經驗之後,再回到紀錄片,的確不一樣。當然,這種不一樣也來自蠔涌村與其他香港村落的不一樣:這是一條最多人「出走」的村落,早在六七十年代這裡就有過半村民前往歐洲英法荷蘭等地打工,使之成為「留守村」,一般是家裡成年男性先出去,再陸續帶出青年、少年甚至婦孺們,然後一棵來自香港農村的系譜樹就漂洋過海在異國擴散。

《河上變村》

這株系譜樹也是電影《河上變村》的脈絡,但女性的敏銳使曾翠珊鏡頭鎖定的主角不是那個首先出走的男主人,而是他留下來的妻子,老婆婆以傳統山歌開場,唱的是民間掩藏在節氣變遷背後的山長水遠、深情厚意,也毫不回避當年嫁入異鄉的篳路藍縷,對背井離鄉人的怨恨。母在哪裡,母語、母系、家鄉就在哪裡,雖然電影遠赴法國巴黎和加萊、英國倫敦等地追尋她的各個子女出走異鄉的生活,但鏡頭一次次回到蠔涌老婆婆身邊。

和婆婆有著一樣的凝聚力的是電影的另一條線索:蠔涌村十年一度的「太平清醮」盛事(類似內地農村的祭神廟會)。遠在異鄉的人,不約而同地以「太平清醮」為自己回鄉的生物鐘,每接近祭日便心神煎熬,亟思歸去。老婆婆的次子說:每次回來參與「太平清醮」,都是為了幫助我回憶起十年前發生過的事。這是一顆無意為之的時間錦囊,與其說它為了神仙,還不如說是為了凡塵俗子而存在。

老婆婆與「太平清醮」所起的,就是本土的接納之力,而眾子女的大膽出走海外,亦從空間上擴大本土的內涵,他們的根感,不是蝸居宅男足不出戶所能體會的。曾翠珊煞費苦心編織這三條線,涵蓋其上的,是蠔涌村的青山碧水,近結尾處有這麼一個鏡頭:俯瞰村落的小山上,雲煙緲緲間是一代代回來的人的墓地,它們落葉歸根仿佛變成此地的山神,笑對變遷。與之相對,在鏡頭中常常一晃而過的某些起重機、吊臂(據說是開發商在為少林寺入駐此地的准備,此項目暫時在反對聲中被擱置),顯得如此可笑與可悲。

《河上變村》

與《河上變村》有同一個製作人的《點對點》,是導演黃浩然對自己童年時代香港的一次懷念致敬,也是對「出走」與「接納」的另一闡釋。貌似與《河上變村》剛剛相反,陳豪飾演的男主角是從小移民海外,成年卻回歸香港的廣告精英,而蒙亭宜飾演的女主角則是優才輸入的內地新移民──和一些冷眼甚至排拒後者的「本土文化」相反,黃浩然此片對她表現出極大的善意暖意。故事未脫傳統言情片樊籬,原本在兩條不相交的線上生活的男女主角,因為一個「點對點」神秘遊戲而連線,連線帶出的是兩人對香港的重新認識:一個是在歸來中重認變遷,一個是在陌生中摸索他人對此地的情懷,終於走入彼此。

基於現實的紀錄片,往往比虛構的故事片內涵更複雜,因為現實的複雜超乎想像。《點對點》是一部理念先行但滿懷情意的作品,與《河上變村》無意卻完成一個銜接,所謂本土,就是由不斷出走又回來的人與新加盟的人組成,蠔涌村太平清醮的參與者,也越來越多「洋女婿」呢,何必排拒?本土應該有此豁達才成其大器。最終我明白了「河上變村」這個名字的魅力,就像「池樹變鳴禽」之「變」,有流動不息的河,才有常駐生根的村。

《點對點》

* 原文刊於作者Faceboook,誠蒙作者允許轉載
* 文章原題為〈出走與接納──兩部本土電影裡的豁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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