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不了《飛鳥俠》,只能學做《永遠的愛麗絲》

看《永遠的愛麗絲》(Still Alice,或譯《我想念我自己》)前,朋友警告說:悶。是的,沒有起伏高低的劇情,很簡單的一個腦退化症病人漸漸喪失記憶的故事,未開場已經知道情節和結局,於是去看的人都是為了影后 Julianne Moore的演技。

只有抗癌勇士    沒有抗腦退化勇士

很多戲都講腦退化症,2006年的日本電影《明日的記憶》用失去記憶訴說愛;《永遠的愛麗絲》則直接將觀眾帶進腦退化症病人的視覺,感受當中的惶恐與孤獨;近期的《推拿》也將觀眾帶到盲人的視覺,感受盲人的無助。

腦退化症恐怖,因為它不是突如其來,而是慢慢將你侵蝕。如果是車禍斷手斷腳,到甦醒時已是既定事實,餘下的是接受和適應,沒有那恐懼而不能預計速度的漫長過程──Alice 說,情況時好時壞,好時清醒,壞時不知第二天會不會變好,醫生說會加速也可能會減慢。於是,只能每天用手機逼自己答問題,玩填字遊戲,測試自己能力還剩下多少,每天都在焦慮害怕。

Julianne Moore讓我們看到這個病如何一層一層剝落一個人的尊嚴與成就,編劇巧妙地用上語言學教授的專業背景,更加凸顯失去一切的苦痛。看著50歲風華正茂、氣韻猶存的精靈教授變得呆滯,著實叫人心痛。但這個病可怕之處是,由於來得慢,沒有即時生命危險,家人的關心也逐漸薄弱。

因此 Alice說寧可患癌,癌症病人得到社會關注,大家為你掛絲帶跑步籌款,治療中及痊癒的人可以做抗癌勇士,寫書演講,激勵他人,卻從來無甚麼「抗腦退化勇士」的,因為腦退化根本不會好起來。癌病人雖然身體有缺陷,但自己還是自己。腦退化褫奪的是意識,所以腦退化的人最後不能為世界留下甚麼。當病人無能力互動,家人的關心再滿,也只是貼在玻璃牆外的標貼一樣,玻璃牆內的人永遠無法打破圍牆閱讀別人的關心。Life must go on,他抓緊工作機會,她要建立家庭,病人的腦海卻總是幽幽地停留在少時 海邊的時光,最終從大家的記憶中褪色。電影強調 “Still Alice” ,是因為人的身分由意識定奪,當人失去本來的意識,這個人已經不是原本那個了,別人只能從回憶中懷緬,然後面對一個面目全非的自己。

《飛鳥俠》和《霍金》的絕地反擊凸顯愛麗絲之苦

《飛鳥俠》(Birdman)好看,因為飛鳥俠就是Alice想成為的癌症病人,他有清醒的意識,可以對生命作出絕地反擊,上演一場華美戲碼,成功也好,失敗也好,都有那種向上的生命力,即使褪色,仍然可以身體力行抗擊媒體與表演事業的黑暗,仍然可以在世上留下痕跡。就算真的熬不住要自殺也是能力所及的,不像Alice,連制止自己的軀殼繼續在世上失去尊嚴的能力也沒有。

《霍金:愛的方程式》(The Theory of Everything)跟《永遠的愛麗絲》是相反的故事,霍金失去軀殼但保有靈魂,只要靈魂仍在,就能變幻出無窮可能,研究黑洞理論,育有孩子,愛上看護,用科技代替肉體演說,不屈不撓的意志造就悲劇英雄。Alice 空有軀殼,靈魂卻每天在枯萎。《永遠的愛麗絲》的其中一位導演Richard Glatzer也是漸凍症(ALS)[1]患者,到最後他也會失去所有能力而死,霍金及Alice的心情,他最明白了。

飛鳥俠和霍金都有改變命運的機會,Alice 卻是無論如何反擊,用科技提醒自己約會時間,迫自己多記生字,用盡聰明的方法去掩飾能力衰退,甚至設計驅使自己在未來自殺,都徒勞無功。別人都是英雄,飛鳥俠自殺不遂反領功,霍金死去活來靈魂仍繼續在科學的原野奔馳,Alice卻只能用盡最後一分力,趕在痴痴呆呆前,在腦退化病患協會中用螢光筆輔助著演講──那可是她最後一次發光發亮,在世上留下最後的著作,對無情的命運作出最後反撲。

世人都覺得《永遠的愛麗絲》沒有《飛鳥俠》好看,因為從開頭我們就知道結局,沒有驚喜和意外。Alice 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就像綁在水中要溺死的人,那幾下掙扎都是無力的。觀眾討厭看 losers,記得有年在紐約看NBA籃球賽,主場剩下10秒還落後作客10多分,賽事未結束,觀眾都起身走人,旁邊的觀眾說:“people don’t want to see a bunch of losers”,然後離座走了。我在渴望就算追不到分數,會不會在最後三秒入一個有看頭的三分波,結果都沒有。所以觀眾都不想看 Alice,因為太令人心酸了,結果我們都把這些無助絕望的人拋諸腦後,繼續我們的生活,但我們忘記了,我們每一個最後都會變成愛麗絲。

愛麗絲教會我們失去的藝術

Alice 面對的是所有人最終都要面對的,即使沒有早發性腦退化病,身體機能衰退,腦袋不靈光是遲早的事,只是下降坡度沒Alice的快,最後如果我們老而不死,也會像老人院裡那些連自己身處何方也不自知的老人一樣。《飛鳥俠》花那麼多氣力致力營造效果,拍攝音樂燈光都夠好了,劇情夠緊湊了,起伏夠大了,但它沒有教我們如何面對人生,一切只是空洞的掙扎,相對而言,霍金和愛麗絲的掙扎更有意義。霍金教我們對所追求的孜孜不倦,敞開心胸,心靈還可以翱翔;愛麗絲告訴我們要活在當下,靈魂離開我們的身體飄到臭氧層會得到修補,最後把一生都忘掉,剩下的只有愛。

《永遠的愛麗絲》「悶」,但來得真誠自然,正常人一生也很悶,我們都做不了英雄,改變不了世界,就這樣慢慢老去然後被遺忘,因為真實,所以難忘而痛苦。同理,觀眾──特別是男觀眾──覺得《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Boyhood)婆婆媽媽,拉拉扯扯,都是一堆人在鬧交,不夠張力戲力,卻忽略了電影自然的感動。人的生命就是一堆平凡的溝通與互動交織而成,它們都在我們生命留下痕跡,來去卻又顯得不著痕跡。《飛鳥俠》好看,但虛飾雕琢,毫不貼地,一般人素昧半生也碰不到這樣的場景,怎看也是戲一場,於是失去感人的力量。

《坐看雲起時》(Clouds of Sils Maria)的Juliette Binoche被新時代蓋過,隨舊時代被沖洗遺忘,但學會駕馭角色的轉變,經歷人生上山下坡的歷練,就能站在洪流中“become timeless”;飛鳥俠一味要做英雄,就注定他不會成功。Alice告訴觀眾,教我們引以為傲的成就、功績、甚至理性都終將離我們而去,但失去的東西依然活在其他人心中, Alice還是Alice,枯萎的 Alice只是完整Alice的一部分,完整的Alice因為經歷了失去與遺忘,也為她的生命畫上了未完的休止符,成就了她的「永恆」 。

註釋

[1]  Amyotrophic lateral sclerosis(ALS),因為中樞神經系統的運動神經元退化,導致肌肉和麻痺,病人會逐漸失去活動、說話、吞嚥及呼吸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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